陷在柔软蚕丝枕头中的李润禾似乎听到一阵敲门声,又一阵敲门声,但这声音和她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漂浮着、飘散着,恍恍惚惚,梦境中的一切东西都在奇怪地颤动,都是无秩序的混乱,她沿着漫长的隧道往前走,越走越迷茫。
直到听见熟悉的中文语调在喊她的名字,她才穿过梦境和现实的界限,睁开了眼睛。
李润禾依稀可以看见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十一点,还有隐约的一个人影,他穿着一件浅米色的开衫背对露台的窗户站着,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光晕之中。
“发生什么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像一枚生锈的铁钉。
“你生病了。”方则诚在说话,又像是在叹息,“体温好像有点高,已经喊医生了。”
在方则诚看来,李润禾应该是在昨晚的后半夜就发烧了。
他早晨九点的时候打算问问李润禾早餐是想拿到后边的院子里吃还是去行政酒廊吃,可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得到回应,便以为她还在睡,所以不想扰了她的好梦,想着待会再来。
但过了两个小时他再前去敲门,依旧没人回答。方则诚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才喊来打扫房间的酒店工作人员开了卧室的门。
方则诚给李润禾端了一杯鲜榨橙汁,李润禾胡乱灌了两口润喉,只觉得味道寡淡至极,十分难咽,好在嗓子好了一些。
“谢谢。”李润禾挣扎地坐起身子,半靠在床头上,方则诚先一步接过她手里的玻璃杯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又寻了一个软垫放在她身后。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头疼?”
“有点。”李润禾将自己的手背贴在脸颊上感受温度,“好像确实有点烫。”
“已经找酒店的人请医生过来了。”
方则诚话音刚落,敲门的声音就响起了,伴随着一声:“不好意思。”
是客房的管理人员领着医生前来。
李润禾不太清楚这是酒店请来的医生还是方则诚自己请来的,但都让她感慨果然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啊,普通人能只能拿着医疗保险等到自己痊愈或者拿两颗止疼药,他们却能请来医生上门看小感冒。
李润禾告知了基本个人信息后,一声,示意身边跟着的护士拿着耳温枪替李润禾测一□□温。
医生看了一眼度数,遂道:“我们需要量一下血压。”她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小舌音。
“好的。”李润禾伸出手臂,护士替她系上血压绑带。
“有什么症状或者药物过敏史?”
李润禾的英语能应付学习和日常生活,但是看病和看菜单对于她来说还是很困难,只能靠方则诚在中间充当翻译,她实在没办法用英文描述出具体的疼痛类型是刀割还是斧凿。
“可能还需要查一下血常规之类的,因为您发烧了,以防万一是病毒或者细菌感染。”
李润禾皱了眉头,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抽手背吧,我手臂的血管不太好找。”
“静脉血采手背会比较疼,我们护士的经验很丰富,您可以放心。”医生建议道。
“没关系的。”李润禾坚持道,“抽吧。”
护士正在擦消毒用的药水,身旁站着的方则诚开口道:“需要我蒙住你的眼睛吗?”
李润禾摇了摇头,“不用。”
想来医生确实没骗人,那名护士确实经验老道,她还没反应过来,手背上就已经贴上了一小块方形胶布。
“血常规的结果大概要一个小时,如果怀疑是感染的话,还是得麻烦您移步到医院进行后续检查。”
“如果需要服药的话,我会开好处方让人送过来的。”医生补充道,“如果觉得难受的话可以喝一些冰水,利于退烧。”
“好,谢谢。”李润禾和方则诚向医生表示感谢。
而后酒店工作人员便把看诊结束地医生送走。
但没过几分钟,客房管理人员去而复返,朝着李润禾和方则诚不停地鞠躬道歉,表示未能给他们提供良好的入住体验,直到李润禾重复说了好几次没关系这和酒店无关才愿意离开客房。
此时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李润禾突然开口道:“你是在英国出生的吗?”
方则诚被她没来由地一句话问得有些不明所以,“不是。”
“那你应该很小就来伦敦生活了吧?”
“因为帮你翻译的词汇?”方则诚想明白了,应当是因为这个。
“不。”李润禾指了指矮柜上的剩下半杯的橙汁,“因为这个。”
冰的,拔凉。
*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的改变,身在其中不曾发觉,而经别人一点才发现原来早已浑然不同。
比如,方则诚早就没有喝热水的习惯了。
李润禾的血常规化验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常规的感冒。医生开了药,不出她所料的芬必得,另外稍带着一瓶复合维生素,最后还得靠自己的免疫力抗。
药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帮忙送进来的,他还代表酒店送了李润禾两罐手工冰淇淋以表酒店对客户关怀,一罐猕猴桃味的,一罐柠檬味的,美其名曰:降温的同时补充维生素C。
谁能来管管这群欧罗巴人。
躺在豪华的酒店里吃冰淇淋是挺舒服的,但只是按正常的情况来说,不是现在。
“其实你可以试试,这挺管用的。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方则诚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淇淋,看了一眼,遂又放回,开口建议道。
李润禾经过心里挣扎,还是放弃了,“我的生理上或许可以接受,但我说服不了我的心理。”
这个决定对于她来说太违背祖训了,这和吃草莓馅的饺子有什么分别。
方则诚建议归建议,还是尊重李润禾的饮食习惯,早就已经交代酒店准备一些适合她饮食习惯的食物。刚刚已经由戴着领结和白手套的侍应生送到房间里了,方则诚还递了一张大面额的纸币给他当小费,出手真是阔绰。她都有点想来这当服务生了。
“这是粥?”
“菲律宾粥。”方则诚伸手摸了摸碗的温度,还热着,“找人在外面的餐厅买的,酒店只有格鲁吉亚粥,你不会想吃的。”
说着话他又走回了冰箱,拿走了另外一罐柠檬味的gelato,坐在李润禾的对面斯条慢理地揭开罐子上的锡封。
对于李润禾而言,总算能吃上的一点热乎的东西了,是菲律宾还是新加坡都行。就着碗沿喝了一口,热气渐渐蔓延到五脏六腑,舒坦了许多。
只是这味道,想必是已经按照当地口味进行了充分的改良。
“味道怎么样?”李润禾看着自己对面的方则诚正悠闲地挖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忍不住开口问道。
“还不错。”绵密清爽没有冰碴儿,方则诚回味着口感,不是他吃过最好的,但也不差。
“味道怎么样?”方则诚反问喝粥的李润禾道。
“热的。”客观,不带偏颇的评价,为避免太过敷衍,李润禾又补了一句,“比英国菜要好。”
但也只比英国菜要好了。
方则诚被逗笑了,柔和的阳光从窗口洒了进来,灰尘在光线中四下飞舞,她好像听到了外面风铃的响声。
今天的方则诚显然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昨天的那一次小小的偏航早就被拉回正轨。他不再叩问意义,他俩的身份似乎对调了回来,方则诚又成为了那个掌控全局的人,细心照顾和满足李润禾的所有要求。
“我吃好了。”
按了呼叫铃,服务生就推着黄铜色餐车进来收拾好了东西,李润禾方才注意到他的蓝色眼睛和金色鬈发,神似年轻时的布拉德皮特。
这么看来她是没有资格来这当服务生了。
关门声响起。
方则诚从他的椅子起身,接着是羊皮鞋底和木质地板接触的声音,方则诚已然走到书架边上,手指拂过书脊,抽出一本覆着暗红色羊皮烫金印花封面的书。
“这居然有一本安徒生童话。”
“不如我读故事给你听?”方则诚回头,饶有兴趣地说。
“你喜欢给人读故事?”李润禾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我喜欢给人读故事?”低沉的,富有磁性的的声音,缠绵得像湖面上漾开的水波。
他盯着她,满心满眼似乎都是她,唇边自始至终挂着一丝笑,就好像在说,我不是喜欢给人读故事,我是想读给你听。
“你希望我这么觉得?”
当问题无法回答时,就把问题回抛给对方,李润禾习惯这么做。
“我很擅长读故事的。”
是不是有你说得那么好?”
“不。”方则诚停顿一下,“也许比我说得更好。”
李润禾同意了,百无聊赖,聊胜于无。
她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躺椅上,手指拨弄着盖在腿上的刺绣毯子边缘垂下的流苏。若是能伴着红茶和薄脆小饼干,如此坐在茶几边才能算享受午后读书时光,可惜她尚在病中没有口福。
方则诚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在她的视线之中,他的双腿轻轻交叠,细长的手指翻开书页,这样静谧的画面让她莫名想起夏日午后山麓林间摇晃的悬铃木。
倒也不算虚度时光。
李润禾推测他应该长期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
一串串轻吟的音符,冷静的、尘封的质感让书本的故事渐渐浮现在眼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
“俗套的开头。”李润禾说道。
人在生病的时候,有权利不经思考说出任何的话,不会有人多加责怪。李润禾也存了一些想看方则诚如何应对的心思。
“这是约定俗成的开头。”方则诚有耐心地解释道。
“好吧。”她的确无法否认,一些春秋笔法。
“有一位漂亮的…”
“为什么主角都一定要漂亮呢,就没有长相普通的吗?”李润禾不解地问。
“成为主角就必须有优点,而漂亮的外貌,是最容易得到展现的。”
“可也最容易失去。”李润禾补充道。
“她是海的小女儿。”
“主角一定要有特别的身份吗?公主或是精灵?”
“没有人愿意听普通人的故事,普通人的生活都相似,他们不需要别人复述自己的历程。”
“她看见了英俊的王子。”方则诚继续读着书中的内容。
“你看,又是英俊,又是王子。”
“要不凭什么被爱呢?”像说给李润禾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要不凭什么被爱,爱是交易,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放上爱,一边放上学识、财富、样貌、经历,一样一样加砝码,哪一边沉下去,另一端自然就滑过去。
这是方则诚一贯的想法。
以后方则诚每上读一句,李润禾就会想出一个刁钻的问题,方则诚也耐心回答着她的问题,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并不是因为对象是李润禾而想照顾,他只是很享受照顾人的感觉,爱看到对方和盘托出,喜欢被信任被依赖,这给他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满足。
当方则诚读到主角像在刀尖上行走,却因为爱而不感到痛苦的时候。
李润禾想的是: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不会讴歌爱情使人不觉疼痛,只会感谢现代医学进步让人得以用上止痛药。
“……最后,变成了泡沫。”
“偏要爱不能得?”
“偏要爱不能得。”
“为什么?”
方则诚合上书本,笑意分明,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样才具有观赏性。”
花要在快盛开的一瞬被焚毁,金阁要在快落成的一刻轰然倒塌。
要永远接近永远触不可及,否则一切虚幻的美好都会被打破碾碎,重新粘合的时会拼凑出越来越清晰残忍的现实。沉溺在虚构之中,总好过美好的幻想被最残酷的击碎。
他瞥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表,“你该休息了。”方则诚这样说。
李润禾确实累了。
方则诚把书放回宽隔板上那些整齐摆放的精装图书之间,然后离开了房间。
李润禾看着合上的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