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禾对这片土地的节日和习俗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这是当地某个特殊的信仰。反正对旅人来说,是不容错过的景观。
他们本打算在酒店稍作休整再去看看的,却不曾想在半道遇上了巡游的花车,道路被堵的水泄不通,车辆无法顺利前进,他们干脆就下了车,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走向欢庆的中心。
她想他们今天已经习惯应对计划外事情的发生了。
李润禾比方则诚表现得兴奋得多,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是什么时候了。
曾被人类所供奉着的信仰载在花车之上,在嘹亮的铜管乐中驶向广场,让整个广场都像沸腾了一样,人们朝着古老的神话主角许下心愿,再一一抛上象征节日的花束。
大广场的中心点,大理石水池中的喷泉漾落,泡沫四溅。穿着长布衫人们在泉水边狂喜的舞蹈,布料被风吹得像个气球,他们把无数被泉水晶莹了的细小的花瓣,向每个过路人播撒,以共享女神的祝福。
圣洁的白色花瓣落在方则诚的身上,像是雪花。
这让方则诚想起那个似乎只有永恒的冬天与漫长的黑夜的地方,雪总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后来他就习惯了它们。
他不知道他的命运是不是也落满了雪花。
人们总喜欢向信仰乞求未知力量的庇护。他们在祈求什么呢?他们的祷告声中有什么呢?他们的信仰真的会在乎他们的声音吗?
古今中外,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赫里奥波里斯的神祇、梵天湿婆、三皇五帝,他们哪一个不是对人类的苦难心知肚明,却又作壁上观。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放在众人欢庆的场合中,显得异常的扫兴和不合时宜,方则诚平常绝不会让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会说吐纳不清的长号手赋予了歌曲新的魅力,会说踏错节拍的舞者真是肆意忘情,会说嘈杂混乱的人群真好,因为他们正在轰轰烈烈地参与生活。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不应该如此不得体。
但他今天就是说出来了,即使说得非常小声。
方则诚只能把它归咎于先前飞机颠簸所带来的影响,尽管他并没有任何不适。
李润禾发现方则诚踏入这个节日庆典的范围就变得不一样了,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满腹疑问却找不到答案的眼神。
她听见了方则诚小声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意义是什么。”
“这里有喷泉、鲜花、人群,万物都在欢庆,一切都在共襄盛举。我们置身其中,只要我们知道自己真真实实的站在这里,是他们中的一员就足够了。”
李润禾听到这段陌生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时,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环住手臂。
方则诚听她说着,他一直礼貌地看着她的脸,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发出反驳的声音。
“人为信仰奉上供品,又想方设法地从中讨回超过付出百倍的回报,荣华富贵,平安顺遂。他们的信仰会怎么想呢?觉得他们贪心?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听着,却从不理会;世人众多,也许他们根本不听。”
“不过是一场徒劳。”
“也许他们不是说给那些上天听的,他们是说给自己听的。”李润禾说。
“人只是想找个理由或者契机,说一些话而已,苍天不会说话,绝对保密,你懂得,这很安全,是个完美的倾诉对象。人们甚至不用说出口,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别人听见,只需要在自己心里默念就好。”
“人们心中的信仰对象往往无所不知,因此人们在面对他们的信仰时是不会说谎的,如此他们便能面对自己的欲望,认清自己的心。”
说谎总比坦白真情要容易。谁都会骗人,谁都会撒谎,想骗别人,想骗自己,因为胆怯因为自私,想要掩饰想要慰藉。他人总是不可靠的,自己也是可欺骗的。只有在面对未知力量时,个人的自由意志才能破除假面,露出内里的破败,直视自己的欲望:自己就是贪心,想要财富、权力、智慧、美色、名声,这有什么问题。
“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与坏都取决于自己,更像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
李润禾说完最后一句话,转头看向自己的另一侧。
她的身边站着一名当地的青年人,怀着抱着篮子,是免费为参与活动的市民和游客提供的鲜花。原本满载着鲜花的篮子此时只空空荡荡的摆着两枝花。
李润禾向青年致谢,同时从中拿了一朵转身递给方则诚,说道:“所以,你要试试吗?”
方则诚沉默的接过花枝,半晌才开口道:“只拿了一支?你不试试吗?”
“刚才只剩下这一朵了。”
青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他们一直在用中文对话,没有人会拆穿她。
方则诚最终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李润禾就站在原地看着方则诚朝着人群围绕的地方走去。
走到花车前的方则诚仰头看着五彩缤纷、花团锦簇的游车,他却从中看出了杂树丛生、荒草密布、死气沉沉。
他的身体像是被他看到的那些胡乱生长的藤蔓缠绕上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所求什么呢?他想要的是什么呢?那些在他心间微弱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呢?在他唇齿徘徊着要说出的词语又是什么呢?
他翻译不出任何一个语调。
方则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把那束花抛上了车。
从李润禾这里看去,方则诚的动作就像其他人一样,许了一个愿接着把花放上车,然后再默默地走回自己身边。
两个人目送花车随着欢呼声远去,此地只留下尚沉醉其中的人们,那如梦似幻的场景留在他们的瞳孔里,好让他们能在以后每个走下坡路的日子里,回忆今日的欣喜。
“感觉怎么样?”李润禾开口问道。
“还不错。”
“你说了什么吗?”
“说了。”方则诚的眼角弯了弯,从容疏远的微笑。
方则诚想,如果祈祷只是倾诉,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平常就骗自己骗习惯了的人,祈祷时难道就能说真话吗?说谎的时间长了,真的能说出真话吗?
好可悲啊,怎么会有人在乞求庇佑的时候都在说谎。
“说了希望下一班飞机不要遇上颠簸。”
*
早在乘坐的航班打算备降在机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为他们择好了住处。在李润禾他们去观看庆典时,原本随身的行李已经被司机送到了下榻的房间。
方则诚自然是不会住航空公司补偿的商务连锁酒店。
老派,这是李润禾到达住处时的第一感觉。内部的装修充满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主义风格,繁复雕花的立柱,还有彩绘的天花板。
走进卧室,便看见古铜色的欧式桌面上覆着群青刺绣的桌布,祖母绿的软垫扶手椅,斜搭着提香红的丝绒方形靠枕,细木镶嵌的床上是珍珠灰的高姆米丝绸四件套,光滑流利。
所有颜色似乎只是随意摞在一起,但却丝毫没有堆砌感。让她感觉自己住进了油画里,耳畔仿佛能听见十五世纪的钟响。
不知道这里是否曾经得到美第奇家族的青睐,倒确实像是方则诚这类人会喜欢的风格。
一切都十分的和谐,如果忽略掉李润禾带来的手提袋的话,那是她朋友在潮流展上售卖的周边,巨大的涂鸦十分醒目,因为轻便又防水所以她时常带着短途旅行。
当然了,还因为安全,在欧洲大陆上背任何一个带有醒目标志的包,就仿佛昭告天下说:“这人有钱,快来偷”。
此时放在卧室的角落的包和环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这种感觉就像是拉斐尔画中圣母抱着的小孩突然变成了光着屁股的蜡笔小新。
“这是传统架上绘画和当代潮流艺术的融合。”李润禾讲了个冷笑话自我安慰道。
在李润禾试图以开放的眼光说服自己时,方则诚已经站在了敞开的房门外,接着抬手敲了敲门。
“我方便进来吗?”
“是有什么事情吗?”李润禾转身面向方则诚问,“当然可以,进来吧。”
方则诚只往里走了两步,似乎没有久坐的意思。眼神也不曾离开眼前方寸,没有环顾打量她的卧室。
“没有。我是想和你说,我就住在旁边,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李润禾点点头,不过她大概率不会找他的,因为李润禾觉得遇到问题找酒店的工作人员处理应该更迅速。
“这里的餐厅还不错,不过在另外一栋楼。”
方则诚说这里的主厨菜做得精彩,从前在世界各地的一流餐厅都闯荡过,最后在这座城市遇上了现在的爱人,因此他才决定在这座城市里定居下来。
这让李润禾颇感兴趣,人生履历对于任何职业而言都很重要,她很想知道这位行政主厨的经历能为他的菜肴增添多少滋味。
只可惜每天的食材都是定额采购的,他们不得不延后这段享受。她欣然接受,有时候耐心地等待就像一场仪式,让后续的结果变得更加美妙,尤其是对食物而言。她好像已经能闻到烟熏蜂蜜和柠檬果酱的味道了。
但天总不遂人愿,李润禾没有这个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