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硕寻了一株古木,主干参天,树冠浓密,枝丫如瀑般沉沉似从苍穹深处压下,如同一顶巨大的华盖,树冠笼罩之下,显得异常幽静安全。
昭朔请王后于树下巨石上一同坐了,问道:“高崎王薨逝的消息,讣告发出去了吗?”
王后说道:“回公主,不曾泄露消息,只有我王族中亲近之人知道,高崎国现在情形,不敢轻易外泄此事,恐会生乱。”
昭朔点点头,“如此最好,对外只说高崎王至今依旧重伤昏迷就好。肉身现在可安好?”
王后回道:“因不敢外泄此事,遗体现在依旧在啸月城钟阳宫内殿中,并未启动丧仪之事。”王后目光慈爱地看了一眼立于一旁的熵硕,继续跟昭朔说道,“这也是族中我那些侄孙们,依硕儿的嘱咐,向长辈进言,若有不测,秘不发丧,好生保管遗体,我族兄们依言行事。”
昭朔亦称赞道:“熵硕办事向来仔细稳妥,”继而又嘱咐,“遗体定要安置好了,暂时藏于隐秘之处也可,万万不能有闪失。”
“是,”王后应声保证,“公主放心。”
昭朔伸开手掌,只见掌中一块泛着五彩流光的石头。
她伸开另一只手,一抹莹蓝流光从掌中照出,忽地钻入石头中消失不见。那是前番她收摄的曩昔灵草的精魄。
见王后看得出神,目光惊奇,昭朔笑道:“这是一块灵石,我曾历经数月用自己的精气,炼成此石,你们只管放心去用。将此石置于高崎王口中......”
昭朔说道这里,突然想起莫常侍那老东西曾为了摄取殊善公主的灵魄,想出的损招用这石头去按摩殊善的足底。
虽说殊善的双脚肯定很干净清爽,何况莫常侍那老东西也承诺石头已清洗多次,还信誓旦旦说用花露浸过香。可要含于人家口中,确有些不地道,且这石头体格也不算小,塞入口中怕也是费力。
“公主?”王后见她忽然不说了,以为有什么难处,不安探问。
“哦,”昭朔回过神来,忙改口道,“不必含于口中,置于胸口也可以,只是仔细千万别掉了。”
“是。”王后应声,仔细听着,生怕错漏一句。
昭朔继续说道:“这石头离开我之后,光色会逐渐消失不见。将灵石置于高崎王胸口,便可收摄高崎王的三魂七魄,渐渐又会生光,待五光流转,高崎王的魂魄便收全了,此事便成了一半。魂魄会借着灵石休养,恢复元气,待能与你们说话时,此事便成了七分。此后随着魂魄休养,肉身也会渐渐恢复脉息心跳,待魂魄与肉身合一,他能睁开眼睛,进食进水,开口说话,此事便成了,再好好休养身上的伤便可。灵石也可助肉身运气疗伤,不必取下。等伤愈,身子全好了,再取下灵石便是。”
王后听得连连叹服,一颗心莫名就落了地,忙跪拜谢恩,掉下泪来:“高崎玄狼一族,不知怎么谢公主大恩,日后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王后这一跪,熵硕自然不能站,也忙跟着跪下来。
昭朔忙扶起:“王后快请起,不必多礼。”又拍了拍熵硕,“起来。”
王后还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反手握住昭朔的手臂,只是掉泪。昭朔取出绢帕,为她拭泪,安抚道:“王后不必伤心,只要肉身遗体安置稳妥,不被人毁损,便不会有差池。即使......遗体遭遇不测,也千万不要惊慌生乱,尽快告知我,我还有别的法子。我不知道高崎那边的境况,你们族内自行斟酌,看如何稳妥。”
昭朔说着将灵石交于王后手中,“我不想让熵硕参与此事,我父皇现在对他疑心甚重,若是发现他去高崎,定然要坐实降罪。因而我一直在寻王后,此事还需王后安排可靠之人,送灵石去高崎,再细细交代族中人,按我嘱咐行事。”
王后连声称是道:“谢公主为硕儿考量,此事臣子会差遣得力手下去做,万不会有差错,定将灵石送至高崎。”
昭朔笑道:“这我就放心了,原先我也想过若寻不着你,让你那些侄儿去办,但是一群毛头小子,我实在担心。”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一旁还站着熵硕。论起黎北乔那群小子,比他年岁还大一些,这岂不是显得连他一起轻视了,她深知这小狼崽子就怕被人瞧不起。
她抬眼,果然瞧见熵硕眼中浮起的不服气和不高兴。明明刚才听着如何救王祖父,他眸中笑盈盈的,一脸崇拜公主姐姐的样子。此刻那脸子显见地沉下来了。
王后这边正欲回话,昭朔却忽然冷脸朝那不服气的小狼崽子警告道:“你不许多心,待会儿又跟我闹,我是说他们,可没说你。”
王后忙朝儿子令道:“你跟公主闹什么,不许跟公主闹!”
熵硕接连遭呛声,也不敢说什么,只憋闷地冲昭朔低声回了一句:“我没有......”那股不服气也不敢再显露,只别过脸去看向别处。
昭朔想到,此事重大,王后必定差遣最得力的手下,灵石虽贵重,但比不上人命,更何况是战力高强的将才,因而又嘱咐:“进啸月山时,恐会有平瀛国或是玮贵妃母族的兵马拦阻,若实在过不去,保住性命要紧,不必为了护灵石丧失人命,灵石若有失,我还有别的法子。”
“是,”王后应道,“公主仁厚,臣子感念于心。这就派人护送灵石去高崎。”
“嗯,”昭朔点头,“不要太过焦急,反而出差错。四十九日为期限,四十九日之内,只要将灵石置于高崎王胸口,都来的及。我能想到的,都交代了,这就去办吧。”
“是。”王后听得期限宽松,又禁不住舒了一口气。但也未敢再耽搁,急急去吩咐随行的部将,交代如何护送灵石事宜。
昭朔待王后离去,瞅瞅一旁那个默默无言的小狼崽子,说道:“随我下山吧,你母后交代完了事,我们还要赶路,先去车中等着。”
“嗯。”熵硕应声,跟着她下山。
昭朔瞅瞅他,问道:“怎么觉着我的小狼崽子不高兴啊?”
熵硕没有回话,只冲她摇摇头。但是片刻后突然没好气地强调道:“我是成年的,不是狼崽子。”每次昭朔叫他狼崽子,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强调一次。但这次明显是很不高兴被叫狼崽子。
昭朔笑道:“是不是还为我刚才说的毛头小子之类的话?”
“不是,”他说,“起初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你说的不是我,你跟他们不相熟,所以不放心他们,我都知道的。”
“那怎么闷闷不乐的?”昭朔问道。
熵硕却不说话了,只默默跟着她朝前走。
昭朔感觉出他的异样,令道:“不许瞒着,回头自己又胡思乱想,心里有什么疙瘩,说出来我听听。”
熵硕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追问,从旁悄悄看她脸色,见她神态平和,但是语气却不容他避而不答。
他担心如果不说,她会生气,可若说不好更会惹她生气。不由紧张起来,双手又不自禁悄悄捏紧了袖口。
昭朔转脸瞧他,见他眸中透出些许无措,想要看着自己,又不敢一直看着自己,低下头,又抬起来,又低下头......
昭朔知道他每每遇到当下这情形时,便会有些紧张和畏惧。便轻声道,“那我先与你说吧,我冒着被我父皇发现的风险,救高崎王,一则是因为不想高崎生乱,让那些人趁乱占据高崎,我甘愿冒险,不想看他们得意。”
昭朔看看他,见他听得用心,继续说道:“但还有一层原因,是因为不想看你难过,高崎王若真的就这么去了,你怕是心中始终有个遗憾,我想哄你高兴。你高兴了,我看着心里也舒服。可是为你做了这些,你却并未露出愉悦之态,在我身边默默的也不说话,我本以为是我先前说的话让你多心,可你刚才也说了,不是因为那些话。那是为了什么?你总得给我说出来。否则冒着这么大风险救你心心念念记挂的王祖父,你却不给我露个笑脸?”
熵硕怔住,只因听她说,若是自己高兴了,她看着心里也会舒服。着实没想到她冒这风险,是想要哄他高兴。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有人,做什么事是为了让他高兴,没有人在乎过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但是她却说,他高兴了,她心里也会舒服。
昭朔自然也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怔忡和又喜又怯的神情,继续肃着脸逗他道:“怎么,你叫我一声姐姐,在我身边又一向很乖,我自然愿意宠着你。你在意的人,我也自然想要替你爱护着,不就是为了你这个小东西能给我笑一笑吗?”
昭朔说着长叹道:“可现在我却觉着将你宠坏了,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你救王祖父,连日来哄你开心,你此刻反倒敢给我摆起脸色了,嗯?”昭朔站定,回眸瞧他。
熵硕听她的话已是心中乱撞,谁想此刻又猝不及防见她站住了问他。
她这话语中,既有宠溺,又有因他而生的不悦,叫熵硕也是面上瞬间脸红,可是心里又畏惧暗涌,一时间脑袋里思绪似乎打了结,越发不知道从何说起。
昭朔佯装冷笑一声,抬脚便又朝前走。熵硕见状忙追了上去,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没有将我宠坏,我都知道的,也记在心里的。”说出“宠坏”二字,他心中莫名有火烧起来似的,炙热却又羞赧。
“哦,是吗?都知道什么?”昭朔信步而行,口中问道。
熵硕见她语气中的不悦似乎减轻了些,忙道:“姐姐压着自己的烦心事,一直在哄我,连日来为我的事也没有睡好。还有我差点跑去高崎,你深夜追赶,回来也没有怪我。”
昭朔斜睨他,“记得这么多我的好?连我都没想到的,你都想到了。”
“嗯。”他连连点头。
她又停下脚步,“既然这么记得我的好,为何都不给姐姐露个笑脸?刚才问你,有什么心事闷闷不乐,还不理我,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没有,”他有些委屈地否认,又总不能当即给她露个笑脸出来,那也太尴尬太傻冒了,只默默说道,“我怕说错了,你会生气,说多了,你也会心烦。”
“你怎么想的怎么说,我不生气,也不会心烦,我想要知道。”昭朔说道。
熵硕只好乖乖交代:“我是觉得自己无用,先前就险些闯了祸,害你追了那么远带我回来。送灵石的事,你也是一直在寻母后,不想让我参与,也是因为我被神皇猜忌,我身上的麻烦太多了,你刚才又说......不许我多想,跟你闹,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不仅没用,还只会胡闹的夯货。”
昭朔原本还认真听着,直到他说出“夯货”二字,实在没憋住笑出来,“什么夯货,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多贬损自己的词啊!”
熵硕心里难过,没有回话。
“我们这个接连立功,连擒冥皇两子的前锋大将,怎么能说是无用呢?”昭朔正色道,“我说叫你别跟我闹,就是担心你曲解我的话意,徒然难过嘛。”
“你说那话时,语气还凶......”熵硕失落垂下脸,“我就当真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胡思乱想,就不敢跟你直说,怕你听了心烦。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实在装不出高兴的样子。”
“语气凶是因为当时我也有些心急,你母后当时也在,我还要忙着跟她将所有事交代仔细,生怕漏了什么。”昭朔拉起他的手臂,“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嗯。”他点头,跟着她下山。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并非无用。嗯......”昭朔想了想,“你就当作是,蛰伏,养精蓄锐。你现在因为有一半高崎血脉,我父皇对你忌惮深,你做什么,他都会不舒服,你若不知去向,他便起疑心。你不如就在明处,什么也不做,跟着我吃喝玩乐,沿途赏山水。什么也不做,恰恰就是做了最应时的事。”
昭朔突然想起些旧事,告诉他说:“我曾经性情刚直,遇事心急,有次惹怒了父皇,我拼命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无错,也想要挽回父皇对我的成见。但是越做越糟,父皇越是成见深。后来我干脆深居府中,足不出户,不得召便不在父皇跟前露面,时间长了,他倒淡忘了。”
昭朔笑道:“我其实也不怎么懂朝务,谋略,但是我与父皇来回拉锯较劲一百多年,确实比你,甚至比你父母更懂我父皇。就像救高崎王这件事,你母后去做,即比别人稳妥,我父皇也不会疑心。你现在,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明白了吗?”
熵硕听此言,恍若茅塞顿开,方才的心结都没有了,禁不住展颜一笑。
“这才对嘛,就喜欢看你笑,可惜笑得太少了,”昭朔捏捏他的脸颊,“面皮要厚些,就什么也不做怎么了,就跟着姐姐吃喝玩乐不长进怎么了,管他呢!打了那么多年仗,现在好不容易清闲清闲,你倒自责,还说自己是夯货。”
“嗯,我再不说了。”熵硕脚步也轻快起来,明明身量比昭朔高出好多,情态却似小狗一般跟在昭朔身边,心结纾解,漂亮的眼眸中,阴郁一扫而净,又成了清澈辽远的星渊。
下山的路一点儿也不费力,很是顺畅,两人似乎都要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