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下云雾依旧浓重,山风袭来,昭朔的红色裙摆袂裾,连同长发一齐飞扬起来,在风中乱舞,她原本漆黑的长发,却也似泛起朱红色的华光,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如烈火如艳阳。
熵硕悄悄看着她,越发感到自己心里似有心火在烧,不知不觉看呆了。
要是此刻能抱一抱她就好了,太想抱她了,就像在龙栖村时抱她跳下高高的屋顶,就像在山间的湖面横木上,抱她走过如镜的湖水。但是每次抱她,他都要壮壮胆子,还要想个理由。
昭朔喜欢这样的山风,感叹道:“真是凉快啊!”不由张开双臂,迎风而行,宽大的袖摆在风中猎猎作响,让熵硕想起疆场上,猎猎飞扬的旌旗。
他心如鹿撞,像是追寻梦里的图腾一般,追随上前,对昭朔说道:“这山谷有黑蛇,带毒的,遇到了会伤人。”
“你怕吗?”昭朔关切问道。
“不是,”他摇摇头,“我怕会伤你,我......”
他想寻个借口将她抱起来,却见她笑了。
她是只凤凰,他们这一族系,可不是那种吃素喝仙露的凤凰。天下毒虫皆是上苍赠与他们的珍馐。虽说那次受暗箭之后,她失了元气,至今不能畅游云天,但对付一条毒蛇倒是小菜一碟。
她冲他说道:“别怕,若是遇到毒蛇,看姐姐现出真身,给你一口生吞了它!”
“......”
两人行至山下,昭朔远远望一眼章都王车辇,说道:“我们朝那边绕过去,你父王刚才被你母后伤到,我看他尴尬的很,心中必然有气,若是碰上了寻你的不是,你母后又要与他开战。”
此话正和熵硕之意,忙点点头,与昭朔绕行。
到昭朔车辇前,只见王后已经交代完了事,朝他们走过来。
王后欲行礼,昭朔忙制止,“王后不必多礼,不然熵硕也拘束。章都王与我也都免了这些礼数的。”
“是。”
昭朔四下环视一番,说道:“此地多祸事,我们尽快起程吧。”
王后因刚才与章都王厮打,此刻自然不想去乘他车辇,何况章都王伤及脸面,应该不会想要出去骑马,引的随行将领窥视,他必然也是要在车中的。
王后欲骑马随行。
昭朔摆手制止,“你一路跋涉,在这里与我们会合,很是辛苦,与我同乘吧。”
因而,熵硕骑马而行,前后巡防。王后与昭朔公主同乘,章都王独乘。
一行人马疾驰于幽泽山谷。
王后在车中与昭朔回禀:“臣子已遣得力手下,护送灵石赶往高崎。他们皆是效忠高崎的死士,向来遮面而行,未曾显露面容,没人认得。我也嘱咐他们,无论如何,万不可被活捉,若遇不测,也不会吐露半句。请公主放心。”
昭朔点头:“之所以一直寻王后,就是因为此事只有王后出手去办,我才能放心。”
“臣子明白。”
二人叙话一回,高崎王之事说完了。昭朔道:“我多问一句,刚才王后为何与章都王置气呢?我隐约听见是为了硕儿的事。”
王后叹一声:“让公主受惊了,只因他在东南驻营毒打硕儿,我实在气不过。”
东南驻营那一幕,确实叫昭朔记忆很深,因而此刻并未过多劝慰。只是疑惑王后竟然知道。
王后看出了昭朔的疑惑,解释道:“熵炀以为我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其实我不曾安插什么眼线,他向来对硕儿凶暴,手下人都不敢相劝拦阻,谁敢当我的眼线。我只是直接书信问了林莽。这些与我们相熟的人,像林莽,晁罔大将军,皆知硕儿一向境遇,都怜惜这孩子,我问他们,他们都是直言相告的,也怕他父王对这孩子太过。”
原来如此,昭朔说道:“其实那件事究其源头,也是我让熵硕走三生道,只因玮贵妃将龙栖村所有出口围住,要给我难堪。”
王后连忙说道:“臣子明白,公主不必多虑,三生道虽是险路,但尚有生机。可若走别的路,遇着玮贵妃的人,硕儿必然与他们交手,神皇......正寻硕儿的不是,与他们交手,硕儿无论胜败都没有好下场,还会陷公主于险地。”
“王后这话,让我很是宽慰。”昭朔笑道。
“我虽是熵炀眼中的悍妇,却并非不明事理。”王后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他就是瞧不上高崎,连带着瞧不上硕儿,他从心底里就轻贱这个儿子。”
昭朔不知如何回应,只道:“章都王这个脾气确实暴了些。”
王后冷笑一声,“他脾气暴,他怎么不这样对待宫中其他王子,他就是从心底里憎恶硕儿,只因硕儿是我生的。”
昭朔想想也是,虽没见过章都王怎么对待其他儿子,可是平日里说话,对待下臣,对待随从将领,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残暴专制之人。可是一见熵硕,满眼的憎恶嫌弃就会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
王后见昭朔不语,只怕她不信,“并非我歪派他,有一回他与我争吵,火气上了头,他自己说的,说硕儿就是身上有高崎的贱血,他没有诸多道理去耐心教导这个孩子,说硕儿就配得上棍子。这人越是气头上,就越是不顾情面说真心话,公主想想,我是硕儿的母亲,他这话是不是刀子往我心上戳,而且硕儿当时也在一旁听着呢。”
“这话确实过了。”昭朔听着只觉得极其侮辱人。
“旁人都说,我但凡沾着硕儿的事,就不给大王体面,可是他又何尝给过我儿子体面,我跟他也没有道理可讲。现在,连争吵我都懒得跟他吵。我身上也有高崎血脉,他这样说,就是根本不曾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王后恨恨地说道。
“也就是狼族之间有这样的高低贵贱之分,一般都只会和外族分贵贱,哪有族内相轻的。”昭朔叹道。
“狼族也就是他们银狼向来如此,自视高贵。”王后冷语道,“现在还好了,只是以毛色定论了。若放在以前,我这混血,虽然也长了银狼的外貌,也是要被他们瞧不起的。硕儿没我幸运,生成这个样子。自小就受苦受欺负,后来我离开章都,他父王非但不护着他,还那样苛待,这孩子实在命苦得很。”
说到此处,王后声色已然悲戚至极。
“硕儿的样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昭朔笑道,“王后也极美,怪不得能生出硕儿这样的孩子。”
这话不假,昭朔也是禁不住由衷赞叹。章都王后和血统纯净的银狼几乎并无差别,都是银发银眸,只是银亮眸底,泛着一抹玄狼眸中的墨绿流光,如同宝石嵌在河底,映着阳光,隐隐透射出光芒,又与她额间墨绿宝珠交相辉映,平添神秘高贵之感。
昭朔与她说话,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
谁人不喜欢被称赞呢,王后终于笑起来。
昭朔见她面上悲愤之色大减,亲手拿了桌案上的果子给她,“这是山里新摘的,我尝着比骊歌果园专门栽种的还要好吃,你尝尝。”
王后忙接下。
幽泽险地,需尽快离开。车马疾驰,至深夜,已出幽泽谷口。
人困马乏,安营休息。
王后在帐中闲坐一会儿,听说昭朔帐中已经熄灯,便悄悄唤来平日里服侍昭朔营帐的小卒。
“昭朔公主待熵硕可好?”她问。
“回王后,依小人看,昭朔公主待殿下极好。”那小卒回道。
王后笑道:“那你倒说说,公主待殿下怎么好啊?”
那小卒便详详细细,将自己所见所闻,以及章都王责罚小殿下,公主怎么阻拦相劝,公主深夜独自追回小殿下之事,全都说了。
那小卒回的兴起,越发绘声绘色,“小人觉得殿下如今笑得也多了,整日里前前后后黏着公主,大王不止一次说,殿下就像是公主的尾巴。小人想,若是公主待殿下不好,殿下哪里会黏着她呢。”
王后噗嗤笑出声:“好了好了,你个小猴崽子,下去吧!”
王后因小卒的话,原本的担忧褪去,刚刚开心起来,谁想章都王进来了。她瞅了他一眼,挂下脸来,独坐一边,也不理他,也不漱洗就寝。
章都王亦看了看她,知道她不愿与自己同帐,终是耐着性子说道:“你睡吧,我去车中睡。”
“大王。”
章都王听她不直呼自己姓名,又口称大王,知她现在怒火平息,并非不可理喻,便停下来,“怎么了?”
王后说道:“殊善那个祸害,害得硕儿受那样大的罪,我听了你的,也前后思量,没有去骊歌找他们理论。如今昭朔公主待硕儿好,我觉着硕儿此劫或可不动干戈便得化解,大王觉着呢?”
章都王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王后心下有些诧异,难得与他冷战之时,他能这样顺着自己说话,“我父王这次得昭朔公主相救,不管能不能活下来,我们高崎玄狼一族对公主之恩都会铭记于心。可高崎与骊歌相距甚远,高崎如今也已将神皇得罪透了,不到关键时,高崎与公主往来也不便,或恐带累公主。希望大王,勿因厌恶高崎,而与昭朔公主二心。殊善有她母妃,又有她母族和平瀛国为后盾,仗着神皇宠爱,嚣张跋扈。昭朔公主孤身一人在骊歌,她母亲早亡,母族迁徙,她没有倚仗,你章都若不做她后盾,她难免不被殊善之流算计。昭朔公主不好,硕儿也不得安生,必然又被殊善祸害。大王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这些不用你多言。”章都王说道。
王后看看他,加重语气道:“硕儿再低贱,也是你的儿子,与你章都的牵连也是割不断的。而且你曾经那样待他,他都不曾记仇。整日里对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巴巴地希望你能好好看他一眼。你凭心而论,我的硕儿是不是个懂事良善,重情重义的孩子?”
章都王不愿回应这些话,沉默不语。
王后继续说:“大王若对这个儿子尚有几分顾念,也该明白以后应该扶持谁。”
王后说着禁不住冷笑:“我知大王忠于神皇,玮贵妃一双儿女又素来深得神皇宠爱,可这殊善实在欺人太甚!何况神皇看重平瀛雪狼族,任由他们在朝中侵压你,神皇多久没有召见大王了?神皇为了殊善那个丫头,为了那些私藏赤漓的传言,不顾念你儿子的军功,重责你的儿子时,将你和他的君臣之义置于何地?这些,也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这话说到了章都王的心痛处,而且只要说起这些,难免又要提及他曾经苛待硕儿的旧事,章都王最怕听这些,也不想在这里与她又起争执,如今这王后很是豁得出面子,但是他还要顾及体面。
何况昭朔公主现在也在营中,若闹将起来,又大打出手。昭朔公主回骊歌,万一告诉神皇,神皇没准当笑话讲给近臣听,到时弄得满朝文武皆知,他自觉丢不起这人。
他忙摆手道:“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章都效忠神皇,但我不至于是非不分。我不会因为殊善得神皇宠爱,就逼着自己的儿子屈身事人,你不要再说了。”言毕,抬脚便出去了。
王后望着他转瞬离开的背影,又冷笑一声,但渐渐的,那笑意便凝结在唇边,化作一声心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