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驶进三生道,熵硕在这之前吃完了东西,将最后一口酒灌进腹中,又将不用的闲杂物件放回车内。
昭朔见他神态肃然,举止有戒备之状,不似刚才松弛。
昭朔也开始收拾自己吃剩的东西。
“你还可以吃,这里应该不会有冥界的人马,需要收起来时我告诉你。”他说。
“我吃好了,一并收起来吧。”她说。
他将车内所有摇晃的东西全部用绳索固定,使之再无半点晃动。
灵狐魂魄听他们前后话语,问熵硕:“这是哪一段的三生道,刚才就听你说要进冥界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熵硕没有回应这灵狐草。
昭朔知道熵硕肯定是不想再理会这灵狐草的,便冲它说道:“我们得途经冥界这一段路绕行回骊歌。”
灵狐大惊,“公主莫不是与我说笑?”
“除了这条路,其他所有的关口都被玮贵妃母族的人占据,你难道想遇见他们的人?”昭朔问。
灵狐魂魄自然不想,前生就是被玮贵妃所害,现在又遇见岂不是还没复生,便又要惨遭毒手。但是途经冥界,这也着实太可怕了。
“熵硕殿下一定要护我们周全。”灵狐草此刻开始柔声软语,巴巴地冲熵硕央求道。
熵硕依旧未回应。
昭朔掩笑望向车外,并不干预。
灵狐草央求一番,只得无奈噤声,心里暗骂,小崽子还真是个记仇的犟种。
初至三生道,昭朔觉得和她之前见到的山谷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阴森。高山峭壁,怪石嶙峋,偶有鸦啼猿鸣穿破空山,回声阵阵,摄人心魄。
随着路程渐行渐远,开始奇怪起来……
先是渐渐起了雾,阳光从高空山隙间渗落下来,似被弥漫的雾气扭曲,她只觉眼前忽明忽暗,光怪陆离,绕得人头晕。之后竟忽然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逐渐越下越大,倾盆之势。熵硕却并不避雨,孤坐雨中,没事儿似的驾车。
昭朔想喊他进来避雨,却张口吃力,好容易说出的话,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生吞了似的,没有声音。
再行一段,雨忽然成了雪,漫天洋洋洒洒飘落,从车门外飞旋而进,落在她脸颊,冰冰凉凉的。她出不了声,便撑着座椅起身,试图拍拍熵硕。可两人近在咫尺,她却很是费力,好容易抓到熵硕的肩,她突然支不住跌倒。
熵硕这才发现她就在自己身后,转身将她扶上座椅。
见她脸色不好,熵硕问道:“你怎么了?”
昭朔看到他衣服和头发居然是干的,刚才她明明看见他淋在雨中,衣服被雨点洒落出湿痕,之后肩头又落了许多雪花。
她都快分不清这前后景象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自己的幻觉,伸手去摸他,果然他身上头发上并没有半点雨雪。她心里还在惊疑,却发现熵硕被她摸得很不自在,又不敢躲,只默默看着她。
昭朔顾不上解释,扭头看向车外,还真是,哪里有什么雨雪,只有静静的夕阳从山石古木间透射出的斑驳碎影。
“我怕是出毛病了,”昭朔惶惶一叹,“我明明看到起雾了,太阳都被遮住,然后下了雨,雨越来越大,又突然变成了雪,落得你满身满头都是,我想叫你又发不出声响,你没看到雨雪么?”
“没有,”熵硕回身看了看,又转过头对她说,“没起雾,也没下雨雪,我也没听到你的声音。你别怕,这条路就是这样,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未必一样。”
“你和我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吗?”她惊问。
“嗯,”他点点头,“听到的兴许也不一样。”
“这么说,我方才看到的你都没看到?” 昭朔更是不敢置信,方才景象明明那样真实。
“嗯,我没看到你说的。”熵硕回道。
昭朔端详他神态,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嗯,”熵硕说道,“我看到一些别的。”
“是什么?”她问。
熵硕犹疑了一下,“你真的要听?”
“当然。”昭朔面色一正,有些不悦。
熵硕只得告诉她:“我先看到,迎面飞来好多蝴蝶。后来蝴蝶没了,面前一大片被毁的花园,花园里的土都被翻得底朝天,每株花都被连根拔起。而且我知道那是我干的,然后你就出现了。”
昭朔笑道:“居然还有我?”
“嗯。”他点点头。
“然后呢?”她问。
“那花园是你的,你很生气,瞪着我,身后还生出火红色大翅膀来拍我,极其可怕,还将我扔进花园旁的宫殿里关起来。” 熵硕一本正经地描述。
昭朔已经大笑不止,“是吗?我这么凶啊?”
“嗯,”熵硕点头,“我都哭了,你也不理我。”
“是吗?都哭了?来让我瞧瞧。”昭朔说着就要去扳他的脸。
他躲开,“我没有真的哭,就是在幻象中觉得自己在哭。”
神界皇族是凤凰一族,昭朔的真身确实是一只赤红如火的凤凰,但是她从未像他说的,伸出大翅膀来伤人。
昭朔忍住笑,撇撇嘴道:“是真的,还是哄我开心呢,我怎么觉得这像我在哪儿听过的故事。而且你刚才没有半点异样。”
熵硕静静看着她,眼底也泛起隐隐的笑意。
“我就知道是假的。”昭朔说道。
“不是假的,你说过不许我骗你。”熵硕神色忽又认真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条路有这样的奇闻怪象,所以没有理会。”
“公主,我信他说的是真的,像毁人花园这种事,他做得出来。”灵狐草鲜少帮着熵硕说话,尽管这话并不讨喜。
昭朔问道:“这条路还真是奇怪,你以前也走过吧,也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走过,不是每次都会有这样的怪事,遇到过两三次,但是今天第一次看见你。”他说。
见昭朔神情不安,他说:“我将车门先给你关上,你不要向外看,会好些。”
“好。”昭朔答应了。
他关上车门,依旧在外面驱车。昭朔这边果然觉得好些了,不像方才头晕,眼前也不再有气波晃动之感。
车辇继续前行了一程,她正想闭目休憩片刻,却突然感到虚境中有异样,内观瞧见曩昔灵草正发出盈盈蓝光,撼动心弦。付漓的分身灵魄明明有魂锁控着,眼睛却滴落下泪来,他面色苍白,映着雪白的头发,昭朔莫名动容,然后发觉自己心底亦生出难抑的伤痛来。
曩昔草的蓝光在她眼前萦绕晃动,她神识渐渐模糊,隐隐约约听见有孩童唱着歌谣,歌声却没有半分孩子的轻快明朗,而是沉闷哀伤。并且那歌声极远,却又似穿透层层云雾,漫过千里山林,传至她的耳畔:
“呦呦小鹿,依母而鸣。悠悠我怀,母兮不宁。望兮母兮,音容杳冥。悠悠我心,忧思冥冥……”
她的身体竟好似缓缓盘升至苍穹,童谣声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孩子的悲伤啜泣之声,还有虔诚敬祈:“祈请朱雀神君垂怜,我想念母亲了,可是我从未见过她,我想与母亲团聚。愿神君施展神力,使两边休战结好,使我早日得见天日,到我母亲身边去,我不想再被关在这里了……”
那孩子声线稚嫩娇憨,哭得很是可怜,她莫名地被触痛,竟然回答他,“好,我会去帮你,我先教你一个本事……”
“是神君在与我说话?神君听见我的话了吗?果真愿意帮我?”
她在这一连串的追问声中,只觉呼吸艰难,后背冷汗涔涔,好像有什么力道在自己手臂上推动,她本能地挥手要挣脱那股力道,却被按着。挣扎间,她突然便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熵硕,他正压着她的胳膊,见她醒来,才慢慢放开她。
她的呼吸由急促渐渐放缓,前额也都是冷汗。
灵狐魂魄说道:“公主做噩梦了,竟怎么也叫不醒,两手乱挥!”
“我是做了个梦,”昭朔点头,有些无奈地冲熵硕笑道,“我梦见一个孩子,一直在哭,求天上的神仙救他。我看不清样貌,好大的雾气,团团云朵遮着,该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我从来不求神仙。”熵硕摇头说道。
“这个梦太真实了,我做过不少梦,但从没这么真实过,就是现在,我都不觉得是梦,清楚得像是一段记忆。那个孩子哭得我很难受,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神仙,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会去救他……”昭朔喃喃说着。
熵硕默默地听她说,却不知如何回话。
昭朔看看他,说道:“你去吧,我没事。”
熵硕从车中座椅下,取出备好的兵器和甲胄等物。昭朔这才发现车辇此刻并没有在行进,正停在山谷中。
熵硕拿着一应物件跳下车辇,昭朔亦探出身,见他在车旁穿戴甲胄,又将两条钢爪鞭插在腰间。
“是要经过险地了吗?”昭朔问道。
熵硕回身看见她,点点头,随即又登上车,昭朔也坐回车中。
他拽出一条铁链,对她说:“我要从外面将车门锁死。”
“嗯,好。”她应道。
“一会儿车辇可能震晃得厉害,你不要怕,尽力抓牢了,别磕伤。”他嘱咐道。
“好。”她环视车舆内,皆被棉被覆盖钉牢,没半点死角,就连钉于车壁的那几只把手,也缠裹了棉帛,应该是不会磕伤的。
她原先是不怕的,可是真正临近险境,她还是有几分不安,尽管她极力使自己淡定。此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意气用事,如今单枪匹马,身边也没有一个近卫随从,只有这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年轻将领保驾。
可是若选其他路,玮贵妃刚因自己而幽禁,派来在幽泽暗害自己的人,又被将计就计押解至骊歌。她母族那些舅兄不知道多恨自己,若是跟他们交涉,或遭屈辱,或遭构陷都说不好。
真是进退两难之际,才选了这条路。她其实事先已经料想到,父皇一定会松松放过玮贵妃,甚至放过在幽泽下手的那些人。但是她没想到的是,父皇居然放任玮贵妃母族在各处关口安插人手,还将自己的行迹告诉他们。
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当初在幽泽对她下手的人,晁罔虽然押他们回去,可玮贵妃如今解了幽禁,对父皇三言两语,父皇就将他们也都放了也未可知。
若是疑心她,大可以派别人来监视她。偏偏是玮贵妃的人,这群视自己为眼中钉的人。以她对父皇的了解,多半是因为玮贵妃或是殊善几番软磨硬泡,使他不堪其扰,为了耳边清静,便将她卖了出去,全然不顾她的荣辱与安危。
她心底恨意难压,神色显得沉默而冷峻。
熵硕发现了她脸色很不好看,停了手中的事,对她说,“你别怕。不会有事,你就小心别磕伤就行了。”
昭朔回神,望向他,一双眼眸乖顺笃定,却又隐着不驯不服的好胜秉性。这一次换她语塞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了一句:“你自己也要小心。”
“嗯。”他点点头,返身出去。只听铁链厚重响声,车门已被牢牢锁死。
车辇再次行进,熵硕坐于车前,伸手拽下兜鍪上的面甲。
灵狐魂魄在车内禁不住颤声道:“公主不怕吗?我怎么这样怕!”
“别怕。”昭朔没有给它下魂锁,就是让它清楚地与自己共同经历,回骊歌之后,好告诉父皇这一路艰险。
此刻夕阳已掉下了群峦,山间越发寂静,偶有凶兽嘶吼和夜鸦啼鸣,车轮碾过山道碎石的声音,在山谷中绵长回响,比方才还要刺耳可怖。
天上那轮惨白孤月,半隐于云层中,像是一道目光静静于夜空中凝视这孤行的车辇。
行了许久,熵硕放眼望向那接天连地如黑幕巨障般的连绵山影中,无数如星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刺目,逐渐连结成片成海,光耀映天,那是无数簇簇亮起的火把,还在不断蔓延扩张,如急速铺陈开去的火毯。
其中一片火把突然汇聚,直奔山下而来。恍若赤光巨龙,蜿蜒迤逦,盘旋而下。横陈围堵在车辇前方的隘口处。火光直映过来,照亮了驱车人兜鍪上的面甲。
隘口传来喝问:“来者何人,停车报上名来!”
熵硕并不回应,也不勒停车辇,径直向着隘口而去。
前方再次喝令:“停车报上名来!否则杀无赦!”
熵硕扫视四周,只见火光已经蔓延至两侧山峦,还在向后铺陈,他们的车辇很快就会被围住。
他依旧没有回应前面的喝问,握着缰绳站起身来,低喝使驺吾神兽加快了行进。
前方沉寂片刻,突然有敌将喝问:“来人可是熵硕!掀起面甲,不然要放箭了!”
那边话音刚落,熵硕甩手一记响鞭,驺吾神兽猛然吃痛,长啸嘶吼着扬蹄朝隘口疾驰飞奔而去,车轮被山石磕绊弹射而起又落下,里面昭朔亦被颠飞起来,又重重跌落,幸而车内皆是厚实棉被,又有把手支撑,否则就这一下,都难免受伤。
方才拦路喝问的敌将突然怒喝:“这狂妄泼才行径,必是熵硕!给我活捉他!”
又冲熵硕喝骂:“熵硕小儿!但敢闯关!我乃冥皇次子虚庸,你抓我两个兄弟,今日胆敢孤身闯我冥界!还不伏地受降!”
熵硕见已被猜透身份,索性抬起面甲,朝着前方白昼般的火光展颜一笑,扬手又是狠狠一记响鞭,车辇飞驰。
“混账!”虚庸怒发冲冠,冲手下喝道:“传我父皇召令!冥皇有令,活捉熵硕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活捉熵硕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活捉熵硕!冥皇有赏!赏千金,封万户侯!”
“……”
一时间,杀喊声震天,此起彼伏的传令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