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朔怕章都王折返,自己招架不住,欲带熵硕回营房。谁想刚拉起他的手,扯到他身上鞭伤,他不禁轻颤了一下。
熵硕自己倒不太在意,可是他这一哆嗦,昭朔却不由的有些心疼他。
她打量他身上,衣服撕破处都露出狰狞血痕来,更别提衣服遮盖的地方怎么样呢。
“熵硕,我抱你走吧。”她说。
熵硕怔了一下,很乖地摇摇头,“你抱不动。”
昭朔笑道:“你变小狼崽啊,我就能抱的动了。”
熵硕四下看看,这里可不是在龙栖村时只有他们两个。这东南大营多少驻将和军士,有些还曾在他手下,与他冲锋陷阵过。远处还有那个虚庸化作的黑蛟,正在槛车中瞧着这边。
熵硕从来不当着别人面变小狼崽的,在龙栖村时,也是因为刚去时昭朔就是不给他开门,才无奈变小狼崽哄她。
现在他怎么可能愿意变幻,怕别人笑他。
“这里人太多了,我父王也在营里。”他为难道。
昭朔不依,她知道熵硕的脾性,哄哄他肯定会依自己的,“管他们呢,你就变小狼崽吧,让我抱抱。”
好在现在日已西垂,夜色渐起。熵硕又从来没听昭朔这样语气说话,哄小孩子一样,温柔得令他心痒。他一时有些羞赧,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昭朔一笑:“知道你最乖了。”
她话音落,只觉面前光圈一晃,熵硕倏地不见了,她低头一看,小狼崽已经乖乖站在脚边,脑袋还在四下环视。
昭朔弯身抱起他时,都能感到那毛茸茸小身躯疼得颤栗。昭朔越发心疼,叹道:“疼成这样怎么走呢,还不让我抱。”
谁想她刚抬脚欲回营房,那边惊呆了的虚庸真身突然狂笑起来:“熵硕,原来你竟能变成这小模样儿,笑煞我也!我原就在猜想,你和这公主是什么关系,你莫不是公主的小灵宠?哈哈哈哈哈!”说话间依旧大笑不止。
这虚庸的人身,本也是个丰神俊朗的形貌,黑蛟元身也是神姿英发,可这元身居然冲着昭朔和她怀中小狼崽笑,呲牙咧嘴的,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虚庸也是忍不住了,因为实在没想到,三生道厮杀如此厉害的熵硕,竟然成了这么个小狼崽模样,还被人抱着,因而笑得及其嚣张,肆无忌惮。
熵硕怕的就是这样,还未等昭朔开口,居然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突然从她怀中窜出,落地时忽地带起一阵风扬动起她的裙摆,她震惊抬眼,只见那如夜如墨的成狼身形,威风凛凛,一跃而起径直扑向那槛车囚笼,颈部一圈银亮鬃毛飞起,好似一道银锃锃的耀眼雷光划破夜空,迸射向槛车中的黑蛟。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槛车猛然歪斜,囚笼撞在墙上,幸而这车靠墙边停着,不然必翻倒个底朝天。也幸而车前暂无马匹或是凶兽,不然必惊,后果不堪设想。
那黑蛟的大笑陡然噎在喉间,撞入眼的便是这硕大狼身扑在囚笼上,那银亮的鬃毛映着月色扬动。黑蛟尾端冲出囚笼间隙,想要与他相抗,却被他狠狠撕咬,伴随着怒喑嘶吼声直冲心底。黑蛟吃痛,亦发出长啸,继而服软求饶道:“好了好了,知道你高大威猛了,我不该笑你,快松开!”
昭朔几乎看呆,恐招来人,尤其是怕章都王听见这边撕斗动静,忙喊道:“熵硕,快回来!”
那巨狼这才松开,回身跳下车,又变成小狼崽模样,本就有伤在身,此刻也是筋疲力尽,慢慢跑向昭朔。
昭朔忙迎过来,将他又抱在怀中。无奈笑道:“你气性可真是大啊。”
小狼崽将头深深埋进昭朔怀中。
那边黑蛟见小狼崽这样,又忍俊不禁,开始嚣张犯欠,晃动了一下遒劲的身躯,挑衅道:“熵硕!有这笼子困住我,我自然败给你了。不如你将这笼子打开,我们敞开了比试比试,不然我可不服输的,哈哈哈!”
小狼崽果然又抬起脸。
昭朔将他压下去,“他诓骗你开笼子呢,犯不着同他比试,即便赢了又有什么呢。”
一卒长冲过去给了槛车一脚。
昭朔指着囚笼说道:“我看这黑蛟也是欠欠儿的,是不是吃太饱了。今日不要给吃食了,看他还生事!”
“是!”军士应声道。
那黑蛟这才噤声,意犹未尽地含笑瞧着。
昭朔忙抱着小狼崽朝大帐后营房行去,生怕熵硕气闷不过,真打开笼子非与那黑蛟争个你死我活。
进了营房,正在议论纷纷的诸位医官忙噤声,起身迎上来。
熵硕急忙从昭朔怀中跃出,光影一晃已幻化人身站在昭朔身边。
一医官上前禀道:“下官在隔壁房中,为熵硕殿下备了药浴,可缓解伤疼。殿下可去沐浴。”
“不要,”熵硕摆手道,“我疼得很,不想洗。”
医官柔声抚慰道:“殿下,药浴中有薛荔,可缓解伤痛的。”
亦有士卒说道:“我等可服侍殿下泡药浴,已为殿下备好合身的衣裳。”
“我不想洗。”熵硕说道,他此刻身上疼得厉害,不想动弹。其实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伤,怕他们事后议论,当笑话说。
“这是为何呢?很不舒服吗?”昭朔问道。
他摇摇头,默默站在她身侧。
“这一路风尘仆仆,刚才又受了伤,去泡一泡,全身清爽爽的,多舒服。”昭朔劝道,见他勉强,想起在龙栖村,她以为他只是小狼崽给他洗澡时,他躲躲闪闪的样子,禁不住低声惹他道,“难不成是想我帮你洗?”
原本以为他听这话会躲避推辞,乖乖听话去洗。谁想他抬眼看向她,点点头,“嗯。”
她怔了一下,嗔笑道:“你想得美。”
他却认真说道:“你先前都帮我洗的。”
众医官皆惊诧。
这话自然也惊到了昭朔,没想到他在大庭广众下说出,看他神情,偏又是纯澈无辜,可纯澈无辜的双眸中,明明就隐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昭朔忙向众人解释:“呃我洗的那是他变的小狼崽,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那时候我并不知道。”
众医官和士卒也是尴尬,忙讪讪应道:“下官们岂敢妄自揣测。”
昭朔讪笑点头,“好。”回过脸冲熵硕没好气地摆手道,“还不快去。”
熵硕这回倒是乖乖地跟着士卒去了,临走还看了她一眼,虽没再说什么,不情不愿的。
昭朔继续医治脸上的伤,因方才缝合的伤口有崩开之处,少不得又要受二茬罪。
医官着手很轻,为她擦拭伤口,补缝了崩开之处,又缝合其他另几条伤口。流淌下来的血水,皆用药水缓缓擦拭。
饶是这样,昭朔依然很疼,尤其是延伸至颈项的那一段伤口,疼得她几乎颤栗。她不禁将袖摆捏在手中,掌中的汗几乎将袖口浸湿。
约莫半个时辰后,昭朔的伤口处理了一大半。
熵硕也洗完药浴过来了,还换了干净完好的衣衫,整个人清清爽爽的,那眉目被映衬得越发深邃动人。
昭朔不便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都不禁暗暗赞叹。
他静静坐在她身边看她治伤。她原本还担心他无聊,却见他看得专心,还给她擦拭掉下来的眼泪和汗,乖得她都想摸摸他的脑袋。
真是个漂亮又让人心疼的狼崽子,章都王怎么下得去手呢,昭朔暗叹。
总算是缝合完了四道伤口,接下来就快了,医官小心为她擦了药水,敷了药粉药膏,又用缎带包裹住伤口挂在耳上,这才作罢。
章都王和林莽那边夜宴未散,昭朔和熵硕自然不会过去,只在营房中吃了晚膳。晚膳丰盛,昭朔却只能吃些粥水,熵硕药浴过后,身上疼痛虽缓解,却也不是很舒服,吃得极少。
用过晚膳,昭朔准备要去休息。士卒禀报说已经预备了两间营房,可是熵硕却轻轻拽住了昭朔的衣袖。
“怎么了?”昭朔问道,见他不答,便劝道,“折腾了这两日,快去好好睡一觉吧。”
熵硕却摇摇头,“我不去。”
昭朔见他神情有些胆怯,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去?”
“我怕。”熵硕说道。
“怕什么?”昭朔不解。
“晚宴后,我父王还会来问我话的。”他低声道。
“不会,”昭朔摆手,“你父王和林莽他们此刻吃酒呢,吃过了酒,昏昏沉沉的不去睡觉问什么话啊。”
熵硕摇摇头,“我父王吃酒后从不糊涂忘事的,反倒是脾气会更凶。”
“是吗?”昭朔疑道。
“嗯。”熵硕加重语气点点头,“他肯定会来问我那些事,问不好又要动手。”
昭朔想了想,说道:“叫个守门的看着,若是你父王去找你,赶紧来知会我。”
熵硕却不应。
“怎么?”昭朔问。
“不要,”熵硕默默摇头,“你刚才拦过他一次,他再来打我,会派个守门的在外面,拦着不让你进去。”
昭朔迟疑道:“那如何是好呢?”
见熵硕不语,却依旧拽着她的袖子,无措地望着她。
她思忖片刻,说道:“要不还是和我同睡一间房吧。”
熵硕立即点头,“嗯。”
昭朔转身吩咐士卒:“再搬一张床榻到我房中。”
“是。”
昭朔冲他低声笑道:“可你要想好,驻营可不像龙栖村。这么多人看见你在我房中睡,若是传出什么话,你以后可不好娶妻了。”
熵硕怔了一下,好一阵才闷声说道:“我不娶妻。”
昭朔看看他,没有说话。
这营房分里外两间,士卒将新搬进来的床榻摆放在外间。待一切安置妥当,熵硕关上了房门,这才放心。
床榻铺的绵软舒适,可昭朔一躺下觉得伤口反倒更疼,便起身半靠在软枕上。见榻边案几上放置着几本书,她随手拿来翻看起来。忽见熵硕靠在隔扇门边,看着自己。
“怎么了?怎么不睡觉?”昭朔冲他招招手,“来。”
见熵硕进来,她拍拍床边,“坐在这儿。”
他乖乖坐下来。
“睡不着吗?”昭朔问道。
他点点头。
昭朔将手中书卷倒扣下来,说道:“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吧。”
“嗯。”他应道。
昭朔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闲话,见他有些心不在焉。
她突然想到路上思虑过的那件事,现在反正没其他事,两人又都睡不着,不如就现在问吧。
“熵硕。”她轻声唤他。
他望向她,等着她说事。
昭朔唇角轻轻扬起,问他:“刚才为何说不娶妻呢?”
他却不应声。
沉默片刻,昭朔又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相中了你,想要收你在身边,你可愿意?”
他神情明显凝滞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睫毛掩映下的一双眸子黑莹莹湿漉漉的。
“我说的,可不单是留你在身边做亲卫,而是……”昭朔温和中添了些郑重,“像殊善公主留平瀛国大王子付渊在身边那样,我若这样对你,你可愿意?”
熵硕登时低下头去,不再看她。灯烛照射下,他耳骨上钉的那只银色小蝴蝶,似要在一片红晕中展翅欲飞。
昭朔知他是个面皮薄的,不像项丞皑,付渊那些风月场的老江湖。
静等了片刻,不见他吱声,昭朔缓缓说道:“我暂时不会选帝婿的……”她还要继续说,却被熵硕截了话头。
“我听说过的,你们的帝婿,都是在本族中选的。”熵硕说道。
“嗯,是这样。”昭朔应了一声。这话不假,皇族公主的帝婿,大多都是从凤凰一族中选。但是昭朔心里倒未曾将这规矩放在心上过。她未选帝婿,一来是自己尚未有心仪到可做夫婿的人。
二来,现在她虽得父皇宠爱,她的话父皇尚且听取三分。但是大多时候,父皇还是对玮贵妃和殊善言听计从。她万不可现在选帝婿,必会被玮贵妃从中干涉,不知道会给自己塞个什么样的人在身边。
况且上头好几位姐姐都未选帝婿,殊善公主自己也是整日里沉迷美色,醉生梦死。昭朔现在自然不会当出头的椽子,选什么帝婿。等将来自己势头大了,彻底能自己做主时再说。
但此刻,她不便说这么多,便索性承认,自己确实被皇家规矩所限,帝婿正是要在凤凰中挑选的。
她见熵硕不回应,像是要说又不敢说,只是低着头,那双原本松弛放在腿上的手,指节慢慢蜷曲起来。
昭朔笑道:“你别害羞,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你若不愿,我从今往后也不再提了。”
昭朔端详他片刻:“要不,你就还是点点头,或摇摇头?”
这一刻,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纠结起来。
“我不,”熵硕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许冰凉清傲,“我也没想过做帝婿。”
“好,我是知道你的,我不为难你,”昭朔倒是神态自若,“那我们回骊歌之后,你是回章都呢,还是留在我身边做亲卫,还是我去问父皇,给你寻个……”她的话再次被截断。
“我不回章都,我也不做亲卫,也不要你去问陛下。”熵硕语气中隐隐不悦和倔强。
这让昭朔一时语塞,“那你准备去哪里?”
“我哪儿也不去。”熵硕说道。
昭朔怔了怔,哑然失笑:“你这叫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熵硕说道:“你是我在龙栖村的姐姐,不是昭朔公主。你就算是选了帝婿,他也压不过我去。你说过以后都要我跟你在一起的,你说过以后都是我陪着你。你在龙栖村时,天天都说是我姐姐,后来你却不许我叫你姐姐了,赶我走,现在又问这样的话。”
这一句句的,恍若她是什么负心之人似的。
“姐姐?”昭朔诧异,忽然想起这些话都是龙栖村他变小狼崽,在自己身边时,她说过的话,笑道,“那不是以为你是小狼崽吗,谁叫你变成那幅模样哄骗我。我可不是你的姐姐。”
“你就是,”熵硕语气中有平静的执拗,“我就拿你当姐姐,我偏就要这样。”
“那章都王宫里的那些公主王姬是谁?”昭朔问道。
“她们待我不好,不是我姐姐。你待我好。”熵硕说道。
“哦现在又说我好了,那在路上,是谁跟我耍脾气说我不好来着?”昭朔笑问。
“我没说。”
昭朔当即坐起来,“你没说?哎呦我真是,总算见到有人对自己说过的话矢口否认的,要不我们去虚庸那里,问问他你说了没有。”
熵硕依旧不认:“他的话不作数。我反正没说。他心里记恨我,肯定会跟着冤枉我。”
昭朔长叹一声,但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既然是拿自己当姐姐,就少了许多她顾虑的事。也不用担心以后两人之间翻脸,反多了个敌对之人。
“那好,那便像你说的这样吧,就当是我从此多了个弟弟。”昭朔说道。
“不要,只我这一个。”熵硕说道。
昭朔又失笑,真是幼稚。
他却拽住她的衣袖,“你答应我。”他语气执拗,可是眸中却又似有央求。
“好。”昭朔点点头,随他去吧。
昭朔还想说些别的话题,可是熵硕却心不在焉,从里到外都似快绷不住了。
“我出去,有些事。”熵硕指指门外。
“嗯,去吧。”昭朔点点头,随手又拿起方才的书。
熵硕走出门外,远山的寒凉夜风袭来,将他瞬间吹透了。
他哪里有事,只是靠在墙边瞭望天边月色。望着望着,眼泪忽然就掉落下来。
他一把将眼泪擦掉,不想进房中去,可是身上疼痛又不能久站,便顺着墙边靠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