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

    车辇已过险地,不用再担心被追杀。灵狐也无事。熵硕还生擒了冥皇次子虚庸,又立大功一件。几件爽快之事,令昭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离开三生道,那条邪路的压迫之气也散去,山路景光秀美宜人,郁郁苍苍,林木森森很是养目,空气又清朗。昭朔靠坐车前,原本想要好好赏一赏沿途奇景,或者睡一会儿也是惬意,无奈脸上裂痛之感很是扰人,实在美中不足。

    有个闲聊助她转移排解的人也好啊,她余光见熵硕此刻沉闷得像块石头,知道他还有心结,她便也不想与他说话。

    她便自行去想些别的事,好使自己不再专注脸上的伤痛。

    她陷入思虑,一时间父皇与嵘王之争,高崎国携赤漓借兵,玮贵妃和平瀛国的那些事在脑中飞转,不由心烦意乱,伤口更疼了。这桩桩件件又都与熵硕脱不开干系。

    想到熵硕,又不由想起方才跟他争执斗气的情形。但是事过之后,此刻回想,才发现了一个自己先前没注意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只觉得熵硕与自己言行举止神态间,似乎有些说不清。总之,他对自己不像是单纯的臣辅之心,怎么感觉,有些男女之恋的意蕴。

    昭朔向来杂事繁多,对男女之事虽然迟钝,但肯定不是一窍不通的。记得以前,那苍峦国青狼族的三王子项丞皑,是恋慕追求过自己的。两人之间纠扯过一阵子,也算是开启了昭朔的情窦之慧。

    虽说项丞皑与熵硕性情是截然不同,项丞皑爽朗张扬,不像熵硕阴郁桀骜,但毕竟都属狼族,基本的底色脾性都是一样的。她总觉得熵硕眼中透出的某种感觉,和她当初在项丞皑眼中看到的,是一样的。

    这个是必要说清楚的,不然以后非常麻烦。因为狼族血性中的某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那就是执着,认死理,甚至终生不变,除非他自己放弃。

    当初项丞皑就让她非常头疼,而且那时她势弱,不得父皇宠爱。项丞皑总是一副势在必得,恍若她的救世主一样的姿态。她不得已,在他面前耍了两次酒风,又有他同胞的双生姐姐项鄂阳从旁协助,才让他终于因为受不了而放弃。当真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故此,昭朔再也不想招惹上狼族的人。

    可眼下要怎么跟熵硕说,也有些讲究。毕竟只是她的感觉,暧昧不明,不像项丞皑那样是挑在明面上的。若问不好的话,反倒成了她暗度人家坦荡之心了。而且熵硕和项丞皑在她这的分量还是有些不同。

    以熵硕这样的身手,若无男女之情,只是为自己所用,也免得自己时时担心再被人暗害,最好不过了。若是她问不好,反倒生了隔阂,起了怨恨,这么个好身手的人,再反被他人所用,那更是不妙。若真有男女之慕,他若能像付渊对殊善那样,甘为宠侍,她破例收他,也成。可熵硕这样的心性,怕是不可能。

    她纠结此事,越想越觉得并非是自己多虑。看来之后还是要寻个话头,问清楚的好。

    二人除了停下来休息吃饭,一路无多余的话,期间熵硕找她说过两次话,昭朔淡淡的不太回应,他便也不再说了,气氛很是沉闷。

    直至次日午后,二人终于赶赴至广夷东南驻营。

    他们虽然选择险道而行,然此行熵硕又生擒了冥皇次子虚庸,可谓是大喜之事。

    可昭朔公主却受了不小的伤,实乃不幸。

    如此一好一坏两件事,在东南驻营炸开了锅,诸将议论纷纷,只觉熵硕此次又是福祸参半。主帅大将林莽忙命人放飞灵禽,通晓广夷北山关口的章都王,传信使知他儿子熵硕已送昭朔公主至东南大营。

    这边眼下则是先为公主疗伤为要,一时间驻营中医官纷纷提着药箱赶赴帐前候命。

    昭朔亲眼看着安放灵狐元身的花缸被安置妥当,又命人严加看守。才随医官和随侍的士卒进了一间营房。

    众医官一时间簇拥在昭朔公主身前,各种药水、药粉、药膏一色排开。因为公主脸上不可留疤,治伤的法子也是颇为细碎。医官手持银针丝线,先为昭朔公主缝合伤口,昭朔疼得厉害,因生性要强,只是一声不吭地强忍,但眼泪却禁不住流个不停,染了血浸着汗,不断滑进衣领中。另一位医官只在一边安抚,用绢子不停为公主擦拭。

    熵硕没有离开,隔着众人远远瞧着昭朔,也不上前去,只是默默掉眼泪,即使大将林莽在一旁看着,也顾不上避讳人。

    林莽与熵硕打过交道,真没想到能瞧见这孩子流眼泪,他悄悄看着熵硕,又瞅瞅正在治伤的昭朔,揣测一番,不禁暗暗惊叹。

    昭朔的四道伤口从脸颊深深延至颈项,隐在衣领中,缝合起来颇为费时费力。许久才缝合了一道伤口,医官也是满脸渗出汗水。中途还需换人继续,免得只劳伤一人,缝合的不好。营房内守着不少人,却鸦雀无声。故而,营房门忽然被推开的时候,显得声响极大。

    进来的那高大身形正是章都王熵炀,他满脸遏制不住的怒气,径直走进,身上铠甲征袍都带起一阵寒风。他只扫了一眼熵硕,目光似要蹦出刀子来。

    昭朔自然也听到了动静,看了一眼章都王,并不方便说话。章都王站定她身前躬身行了一礼,“公主。”

    昭朔只勉强“嗯”了一声。

    章都王转身问一众医官:“公主伤得怎么样?”

    医官还未回话,林莽急忙上前劝慰:“无大事,未伤及要害。只是怕留疤痕,故而医治繁琐。”

    章都王看昭朔此刻也不便说话,便转身出去,经过熵硕时低喝一声:“你跟我出来!”

    熵硕随父王出去,林莽急忙上前跟昭朔禀道:“公主,臣子得出去看看,章都王性子暴烈得很,恐为难熵硕。”

    昭朔方才几乎从章都王身上感觉到杀气了,哪里还用林莽说,忙挥手叫他快去。

    这边章都王疾步行至中军大帐前的空地,眸中寒芒结冰一般,盯着熵硕厉声责问:“为何要带公主走三生道?!”

    熵硕双手不禁捏紧了袖口,却没有回话。

    章都王怒不可遏,猛地一脚将儿子踹翻在地。熵硕不敢有一丝防御抵抗,当即起身原地站好。

    “我问你话!为何要带公主走三生道!途经冥界你不知道吗!?”章都王连声怒喝。

    熵硕觉得不便说是昭朔吩咐要走三生道,昭朔受伤之后,他跟昭朔起争执,也没有来得及问清楚能不能如实说这件事。但是向来他父王问话,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是过不去这一关的。

    但是这要他怎么说?他艰涩开口,胡乱扯出一个理由来,“我……我想去找赤漓。”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能料到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形,但是没办法。

    章都王怒极反笑,但是脸上瞬间泛起杀气,“找赤漓?你带着昭朔公主你不知道?交代了又交代,护卫昭朔公主这件事万不可办坏,且不说公主伤成这样,若是公主被冥界掳去了怎么办!”

    章都王越说越气,手上无可持之物,一眼看见熵硕腰间的钢鞭,这正是熵硕过三生道所用兵器,指了指冷声道:“给我!”

    熵硕没有一句辩解,低头去解下一条,递给章都王。

    章都王甩开了钢鞭,“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畜生!”

    林莽及诸将纷纷上前,小心拦在二人之间:“章都王息怒,昭朔公主并未怪罪,熵硕殿下此次又生擒了冥皇次子,大功一件,陛下念及此功也会宽恕的。”

    章都王推开众人,指着他们警告道,“你们闪开!我看谁敢上前。”说话间,手中钢鞭已狠狠朝着熵硕打去。

    狼族向来尚武,能当上狼王的,还是王子的时候,便是最能征战杀伐的骁勇猛将,脾性也是个顶个的暴烈。章都王近来因为那些关于赤漓的传言,以及熵硕的事出种种,已是抑怒许久,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此刻再压不住暴怒,哪还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朝着儿子下狠手。

    诸将还欲劝阻,却根本不是章都王对手,哪里能近前。

    熵硕秉性亦是倔强,也不讨扰半句,也不知躲闪,接连被打翻在地几次,依旧站起来,最后被逼到一根柱子旁,便手臂抱着柱子强撑站起,他一句叫嚷也无,只闷声挨受着。

    其实并非熵硕不求饶,从孩提时,这样的毒打便是家常便饭。他小时候也会哭会讨饶,却发现越是辩解讨饶,于父王而言越似火上浇油,几次都是九死一生恍若鬼门关侥幸喘过一口气来。

    随着渐渐长大,他也发现了父王待他和待哥哥姐姐们是不一样的,父王待他就如同仇敌一般。哥哥姐姐们与父王才是天伦父子之情。而他不过是父王眼中畜生一样的人。是可以随意践踏,死不足惜的人。于是从此父王每每暴怒,他便如现在这样,整个人都沉默空洞,一声不吭。

    林莽及诸将眼见着章都王越发下死手,几番齐齐上前拦阻,却被章都王一掌便扫开。

    情势已然失控,熵硕衣衫都已被钢鞭撕破出数条裂痕,露出血痕,林莽急忙拽过一位将领急声吩咐:“这恐要出人命,快去叫昭朔公主来!就说章都王要打死熵硕!”

    远处角落里,一辆槛车囚笼内,关着一尾黑蛟,正是冥皇次子虚庸的真身,他原是现了真身使力勒囚笼,结果未能如愿打开囚笼,疲惫至极,正在休息蓄锐,被这大帐前的动静吵醒,瞧见章都王冲熵硕发怒,虚庸原是看热闹的,却越看越惊骇,甚至有些怜惜熵硕。真没想到此人接连立下大功,居然惨遭这样的毒打。若是自己的父皇有熵硕这样的儿子,只怕要当活祖宗供养起来,哪里会舍得这样。

    话说昭朔疾步跟随传话的将军奔至大帐前,撞入眼的便是这骇人场景。

    “章都王!快住手!”她厉喝一声,脸颊上伤口又似裂开,可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她箭步冲上去,也不管落下的钢鞭,张开双臂挡在熵硕身前。

    章都王一惊,疾速撤手,那鞭子当空反向“嗖!”的一声甩出,正抽在身后一个将领脸上,只听一声惨叫,那将军登时鼻血飞出,整个人朝后跌去。诸将又忙着扶起那将军,又忙着呼喊医官,一时间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昭朔公主也是惊魂未定,都忘了要说什么,身子僵硬地依旧护在熵硕身前。方才章都王那一鞭子若真是没收住抽在她身上,她真觉得自己会一命呜呼。素来听闻章都王待这小儿子及其严苛,今日算是亲眼目睹了,哪里是严苛,简直是凶悍、凶残。

    林莽命诸位将领先扶着那个不幸惨遭一鞭的将军退下去,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熵硕总算是喘过一口气,禁不住轻咳起来,却越咳越深,直至咳出一口鲜血。昭朔回身看他,见他唇齿间鲜红一片。

    林莽急忙吩咐士卒:“快去拿步舆来,将殿下抬进房中,叫医官过来!”

    “用不着,我没事。”熵硕突然说道,语气中尽是倔强和不屑,惹得章都王眉宇间再次怒气凝结。

    林莽赶紧摆手打岔,吩咐士卒:“呃不用了,去吩咐厨下,备几桌酒菜!”

    昭朔此刻身上也没绢帕之物,只好用衣袖轻轻给熵硕擦唇边血迹,一边擦还一边提防着章都王又动怒。

    好在章都王怒气终于渐渐退了下去,将手中钢鞭卷起,朝地上一掷,那“哗啦!”一声厉响都足够令人惊心动魄。

    林莽急忙将那鞭子拾起,悄悄交给身边士卒,挥手示意快快收走。

    昭朔问道:“章都王,你所为何故?”

    章都王揖礼道:“小儿熵硕擅自带公主过险地,致使公主受伤,还请公主宽宥。”顿了顿又道,“也是最近总有传言说熵硕抓了赤漓又放走,这孩子急着想给自己澄清,结果做出这样莽撞的事。臣子熵炀,斗胆祈请公主,若陛下到时怪罪他,还请公主念及这孩子灵洲此行,护卫之功,在陛下面前为他周旋几句,以求陛下宽恕垂怜,臣子感恩不尽。”

    昭朔叹道:“哪里是他擅自要走三生道,是我要走三生道,他听我吩咐行事。再说我这伤也不是他的过错,”昭朔顿了顿,随口寻了个虚言,说道:“我这伤,是我闲着没事豢养的一只灵宠,在车中受了惊吓抓伤了我,开车门时叫它跑了,哪里是熵硕的错呢?临行时他将我车辇外做大盾防护,车内蒙着厚实的被褥,妥帖精细,一路拼杀护卫我过来,半点儿不曾让我伤着。章都王若是再怪罪他,我只当你心里其实怨怼的是我了。”

    章都王怔了怔,叹道:“臣子岂敢怨公主。”说着冲熵硕责问道:“既如此,方才为何要说谎!”

    熵硕依旧低着头,只觉全身巨痛,根本顾不上回话。

    昭朔接过话去:“我不让他说的。”

    章都王问道:“公主可否告诉臣子,为何要走三生道这条险路?”

    昭朔看了看一旁的林莽。

    章都王会意,忙道:“公主不需顾虑,林莽将军是忠义之人。”

    昭朔说道:“我决意走三生道,实属无奈之举。回骊歌的其他路,皆被玮贵妃母族亲信把守,幽泽伏兵之事,你应该听晁罔告知了,玮贵妃因此被幽禁了一段时日,故而生恨。此次围堵,不知会怎么为难于我。我们若不走三生道,被那群蛇妖族的人拦住,难道我要熵硕去跟他们交手,那群蛇妖如今仗着玮贵妃,在我父皇面前风光的很,如今跟嵘王兵马交战,听说又立了功,招惹他们,还不如去跟冥界的人决一死战。”

    昭朔这话也戳到了章都王的痛处,章都国近来没少遭玮贵妃母族和平瀛国雪狼族的排挤,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沉默片刻,章都王说道:“公主,若再遇这样的事,只管传信于我,我派章都人马护送公主,与他们交涉,必不会让他们为难公主。公主万不可再这般冒险。此次熵硕万一护驾不周,伤及公主安危,或让冥界的人将公主掳去,后果都不堪设想。”

    章都王此刻如同她长辈般语重心长,令她有些动容。她直言道:“那玮贵妃和平瀛王没少在父皇面前进谗言,离间你与我父皇。我怎好劳烦章都国派人马与他们交涉。”

    章都王道:“臣子征伐半生,岂会怕他们那等奸佞小人!公主不必顾虑臣子。”

    昭朔忽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小蛇般蜿蜒而下,伸手抹了一把,竟是血。

    林莽将军道:“公主伤口又崩开了。”

    “不碍,”昭朔说道,“我先带熵硕回营房。”

    林莽见状忙道:“既如此,先不说了。公主与熵硕殿下赶紧去医伤为要。”说着吩咐士卒随护昭朔公主。

    昭朔忙道:“不用管我们,林将军快与章都王吃酒去。”

    章都王在此处,连她都觉得不安,更别提熵硕了。

    “是,”林莽应声,冲章都王说道,“许久不见,快与我去营房中与诸将一叙,别在此处又跟孩子置气。”

    章都王朝昭朔公主揖礼,又冷视熵硕,似乎要说什么,却被林莽携了手臂离开。

    昭朔今日算见识了章都王的暴烈脾气。此人本就气势迫人,虽不似晁罔大将军壮硕,却也是高大威武,一双银眸,看人时寒芒凛凛。更别提暴怒之下,简直叫人肝胆俱颤。昭朔方才也是强提着一股气与之对峙。熵硕虽身量已跟他父王差不多高,十分挺拔,却偏精瘦一些,而且少年气未脱尽,表面再倔强不服,昭朔依旧能感觉到熵硕心底深处对他父王那种掩饰不住的惧怕。

    昭朔眼见着章都王被林莽拽着走远,她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仿佛不盯着走远,他又会忽然折回似的。

    她转身,上下看熵硕的伤。熵硕也不看她,只是默默低着头。她柔声问道:“找医官给你看看伤好不好?”

    熵硕摇摇头。

    昭朔叹道:“在三生道拼杀都没受伤,现在却被打伤成这样。”

    他依旧不说话。

    这个别扭的性子啊,昭朔暗叹,又问道:“是我要走三生道的,我的伤也不是你的错,为何不如实告诉父王呢?”

    “不说。”熵硕抬起脸看向别处,也不与她对视。

    “这是为何?”昭朔不解。

    “就惹父王动怒,给你出气。”他说。

    昭朔怔了一下,问道:“把你打成这样给我出气?”

    “嗯。”他应道。

    昭朔越发疑惑,“给我出什么气?你好好说清楚,不许跟我这样说话。”

    “你生我的气,一路都不跟我说话,我跟你说话你也不理我。”他说道。

    昭朔恼火“噌”地冒出来,指着他,“没完了是吧?你还要继续跟我……”

    可话还没说完,却见他眼中闪动的泪光,她忙收了话尾,当空压手道:“好好好,这个事我们都不提了成不成,我们都好好的成不成?”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不想你跟我生气……”

    “好,我不生气,路上没跟你说话,也并不是生气,有的时候只是不想说话,并不是有意不理你。知道了吗?”昭朔连声哄着,伸手又帮他擦了擦泪痕,“不难过了哦。”

    熵硕摸了摸她的脸,“你伤口又流血了。”

    “嗯,”昭朔说道,“咱们别在这儿待着,待会儿别又碰着你父王,我真招架不住,咱们回营房好不好?”

    “嗯。”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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