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啊阿婶！”
一张笑脸从窗户露出来，楼下的老阿妈立刻喜笑颜开。
“还早上好呢，你这小伙子，今天怎么没起来吃早餐啊，哎呦！这可不健康，我刚才还在跟你阿叔说要给你留着呢....”
“留着留着，我这就下来！”
楼上的年轻人快速刷完牙，噔噔蹬地跑下楼，木头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小跑来到小小早餐铺子前面，手疾眼快地付了钱。
“老样子！”
“好嘞！”
他说的是这几天的固定早餐——豆腐脑加大油条，可以瞬间唤起一整天的活力。
———
何青昭已经在闵省待了两三天了。
期间张哥那边一直没有传来老兵的消息，但有派其他朋友来陪他玩，被他婉拒了，他也不催促，该做的都做了。
不过今天是最后一天，他打算等会去医院看看。
到底来一趟，走之前再去探望一下。
“呼呼呼，咕噜咕噜......”
很快吃完了，随后跟热情的老板俩夫妻打了个招呼，他就朝医院方向走去。
最近他都住在医院附近，以防老兵那边突然有什么事情来不及赶过来。
真热闹啊！
从这里到医院的路上人不少，大部分都是熟面孔，也就是病人家属，他打量别人，也被别人打量。
穿过长长的走廊，从药房侧门拐进去，再上楼，就绕到了住院部。
老兵的门口，乌泱泱的站着一大堆人。
“干嘛呢这是？”
他站在外面探头去看，发现里面的房间已经空了，病床上干干净净地叠着白色的被罩枕头。
“这里面的那个...病人呢？就那个年龄很大的？”他扭头问。
旁边的人随口答道：“抢救去了！”
什么？抢救！
“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啊？”
何青昭急了，两三天前老爷子还跟他聊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出事了！
穿着病号服的中年人盯着自己被捏紧的胳膊，也不说话，何青昭反应过来，赶忙松手。
男人这才拍了拍衣服，不急不缓地说：“你是他啥人啊？”
“.....战友。”
天下所有当兵的都是战友，也没毛病！
中年男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吊着他了，“一大早上7点左右吧，查房的小护士发现不对劲，叫来医生抢救，刚刚急救车拉走了。”
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是急救室，应该在里面抢救呢。”
“谢谢.....”
........
医院门口。
何青昭一路小跑过去，距离不算远，然后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看到了张哥。
后者胡子拉碴的，眼睛布满血丝，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丧气。
“你怎么来了？”
看到他，张哥也没起来，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句，就发起呆来。
何青昭深知此时不打扰他是最好的选择，于是默默地坐在他旁边。
张哥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他昨晚跟我说，他还是觉得不治了，我怕你失望，就没告诉你，想着今天早上再来劝一劝。”
何青昭不知道说什么，他干脆抬手拍了拍张哥后背以作抚慰。
“我......”
然后这位刚强的铁血硬汉突然就情绪崩塌了，他死死低下头盯着地面，半晌才抬起头，眼眶微红。
“我想起了我爷爷。”
“当年他参加村里护卫队，日本人进村扫荡，他第一个迎了上去，被用长枪上的刀剖开了肚子......”
“他死之前，”张哥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我奶，他说，想活下去。”
他本可以不这么上心的。
公益组织内需要救助的孤寡老人太多了，比高建刚惨的大有人在。
但他就是想着，这不是简单的一条命，是从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里跟阎王爷抢回来的命，这条命多珍贵啊，他要是放弃了，高老头就死定了。
“他被推进的那会，突然就抓着我的胳膊，说想活下去。”
何青昭猛地抬起头，张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神态。
这时急救室的灯突然熄灭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冲着过道里大喊：
“谁是高建刚家属！”
张哥第一个立刻应声，飞快地窜上前，“我是！！”
“做完手术了？是不是成功了？病人怎么样？需要我们做什么！”
医生还没说话，张哥就劈里啪啦一顿问，眼看着医生眉头都皱起来了，何青昭扯了一把他，自己开口问，“医生你要说什么？”
白大褂的医生瞥了一眼两人，见怪不怪的样子，“高建刚做完手术了，手术是成功的，淤血也清理了，里面正在进行最后的缝合，现在有一些注意事项我要跟你们提一下啊........”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医生......”
张哥用力攥紧拳头，嘴里不住的说道。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将医生叮嘱的注意事项记下来，打算等会仔细听上好几遍。
“.......谢谢，谢谢啊！”
“应该的。”
医生转身离开。
——
过道里又安静下来。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人推出来了，头发都剃光了，后脑勺缠着厚厚的纱布，两人一路陪着进了病房，这次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
呼啦啦！
看着老头又回来了，周围人又是一轮新的围观，不过看到病人昏睡着麻醉还没过，其他人都默契地无声看热闹。
“能救回来就是好的，命大，阎王爷不收！”
有人小声嘀咕。
上午何青昭主动搭话的那个中年人倒是没看见，他张望了一会，就没去找了。
这边——
张哥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病床前不挪地了，人是有精神了，但也不怎么说话，戴着耳机边听录音边将注意事项记录在小本本上。
快中午了.....
何青昭估摸了一下时间，等老人醒了估计也中午后了，于是他打算出去买点饭。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老兵的事情，可是再多的思量都还是得等老人醒来再说。
正值饭点，外面很热闹，小摊小贩都出来了。
何青昭凭着这几天处出来的好人缘，在楼下的快餐店打包了两份饭，又在宾馆楼下买了些易消化清淡、营养丰富的米汤等，又买了点水果。
他顶着大太阳回了病房。
“张哥，先吃饭点垫垫肚子。”
何青昭又拿着热水壶出去了。
........
就在往返间隙，外面又出了岔子，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打了热水回来的何青昭，看到的就是张哥的沉重面孔。
“怎么了？”
他环顾四周，几个病房的门都关上了。
“又一个人被抬走了！”
张哥烦闷地说道，“之前住在隔壁的中年男人，尿毒症，刚刚医生抢救了十几分钟没救过来。”
何青昭愣了一下，眼前突然浮现出早上那个圆脸面孔。
张哥沮丧了一会，就下意识地劝慰别人。
“这一片住院的都是一些重急症，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了，平常心就好，尽人力知天命。”
这话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沉重的气氛一直笼罩，等老兵-高建刚醒来才好转起来？
“唔！”
躺在床上的老人手指轻轻颤动，褶皱凹陷的眼皮微微睁开，一点点地睁大，等亮光占据了全部视线，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我又活过来了？”
嘴里反复重复吞咽动作，但口水依然不够，喉咙烧的慌，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手动摇起床头，小心地给他喂水，用的是他的搪瓷杯。
“轻轻抿一口，润润喉咙。”
嗓子果然好了很多，他也有了力气去看周围，然后就看到那个一直烦他的寸头小伙子，也坐在病床前。
寸头正冲他笑，表情欠欠的。
“医生已经把手术做完了，你反对也没有用了。”
他笑了，高老头也笑了，这下轮到张哥诧异了。
“你不生气了？不吵一番说要去找死之类的话？”
高老头“咳咳”了两声，完好的那只眼睛带着笑意。
“我是死犟，但我又不是傻了，人家医生费了老大的劲把我救回来，我去找死，不是蠢死了？”
“哈哈哈哈！！！”
张哥大笑。
何青昭没想到，两人在一起的氛围居然是这样的，严肃正经的张哥居然像个痞子一样流里流气的，不过想到老兵固执的性格，他又有些了然。
“您老想开就好，养好身体，争取再多活二十年。”
“我老头子尽力，嗬嗬嗬......”
精气神仿佛又回来了！
笑了一会后，病床上的高老头睁着独眼，看着天花板，上面的花纹他早就数清楚了。
一共一百九十六条。
这熟悉的图案，他原本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说来有些矫情，他昏迷前，感受到的居然不是解脱，眼前浮现的居然是那个破旧的日记本，以及上面那些同样的老伙计的照片。
还有退伍的年轻人的话——
“活着本身就有用。”
有用吗？
他想起来了，自己多年来靠着独眼和单条腿，种地，植树造林，还救济那些战友长辈，现在腿和眼睛还在，明明还可以继续干啊。
对啊，我可以继续干啊！
他豁然开朗，就像当年被人从尸体堆里挖出来一样，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