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九月上旬,巳正三刻。

    李宅,秀熙院——

    桂花纹铜洗内的热水散发出氤氲的热气,给温暖的闺房笼罩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氛围。

    李印渺将双手浸在铜洗里,恰到好处的温润,让他感觉颇为舒适。

    这双手,不像寻常女子般水葱似的柔净,而是布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疤。

    刀剑的划痕,寒冬的冻疮,皆有之。

    是以每至转凉的时节,他的手骨总会隐隐刺痛,如同被千万根细针猛扎,绵长尖锐。

    “这些伤口,都是我的阅历……”李印渺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眸。

    不同于高门大户的闺阁贵女,或是小门小户的平凡农女,李印渺生在商人之家。

    光是比较社会地位,就低人一等了。

    然而,还算幸运的是,李家是临平城的富户之一,不容旁人轻视。并且,李印渺身为女子,拥有自由出入家门的权利。

    自九岁起,他便跟随大十岁的兄长李修汇走南闯北、跑商运货了。

    至今,已经整整六年。

    六年间,他住过废宅破庙,宿过深山密林,一路饱尝艰苦和狡诈,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暗自收购了外地的几处资产。

    若非上个月,李家为李印渺的及笄礼举办了一场盛宴,促使他认清形势、看透现实,他倒是愿意未来一直像从前那样生活的。

    及笄,意味着女子正式成人,可以嫁为人妇了。

    但李印渺深知,自己的母亲卫屏知古板独断,父亲李屹霸道重利,这二人皆不是会为他考虑的人。

    甚至有极大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像姐姐李尚潭一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完成婚姻大事,一生受困于四四方方的宅院内。

    这种一眼便见到尽头的乏味人生,一条没有自我价值的迷茫之路,一份为了生儿育女的麻木命运,李印渺绝不接受,绝不甘心,绝不妥协。

    他的人生,必须由自己做主。

    如今,他在外地有几处资产,在临平城有一间药铺和一亩田庄,又积攒了小几年的积蓄,足够他安定一生了。

    下一步,就是搬离李家、自立门户!

    思及此,李印渺猝然睁开双眼。

    摆放在铜洗上方的圆铜镜中,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样。

    红润细腻的皮肤,秀气灵动的柳叶眉,明亮清澈的眸子。这么一张丰容明媚的脸庞,搭配简约别致的垂髻、一袭缃色暗纹曲裾,更增添了几分端庄大方之态。

    李印渺拿起桌前的帕子,一边仔细擦拭双手,一边朝帘帐外唤道:“青庄!”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掀开帘帐,大步跨进内房。

    他的五官干净利落,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一头黑发梳成了随云髻,穿着一套低调保暖的碧色劲装,看上去英气十足。

    “印渺,什么事?”青庄的口吻平静又柔和。

    李印渺定定地看着他,“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青庄原本是他的贴身丫鬟,现在的身份,是李家护卫和秀熙院管事。

    身份转变的缘故,很巧合。

    那会儿的李印渺,正值玩心最重的年纪。在一次爬树掏鸟窝时,由于没抓牢树枝,从树上跌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幸好有大他三岁的青庄以武相救,避免他摔伤了腿、头磕个包。

    经历此等惊险事件,他认为当贴身丫鬟着实是埋没了青庄的武功底子,于是举荐青庄去前院担任护卫一职。

    后来,李印渺跟随兄长四处跑商了。而商队向来以男子居多,突然多跟一位女子,又是自家的主子小姐,保护起来,难免有点忌讳。

    忽地,李印渺想到青庄既有本领,还同他有过主仆交情,索性命令对方成为他的随行护卫。

    即使返程归家,已是护卫的青庄禁止住回后宅,他也以秀熙院管事的身份,把青庄留在身边。

    就这样,兜兜转转,二人统共相处了十三年,关系早已深厚到超越平常人家的主仆之情。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青庄不假思索道:“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李印渺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刻回话,只自顾自地抬脚走至窗边,打开一扇窗户。

    初秋,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煦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耀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我从母亲那儿拿回了你的卖身契。只要你答应,我今日就去官府帮你恢复民籍。”

    出生即是奴籍的家生子,和从民籍贬降成奴籍的奴仆,区别是很大的。

    不幸的是,青庄是后者。他家境困苦,被迫卖身为奴,换取生存的机会。

    幸运的是,仅须青庄攒够了钱,主人家也愿意放人,他便能脱离奴籍。

    李印渺琢磨着,哪怕恢复民籍后的青庄,和他再也没了交集,他亦不反悔。

    最起码,青庄挣脱了身份的束缚。

    面对李印渺的承诺,青庄未产生满溢的喜悦,反倒严肃坚定了。

    “印渺,当不当平民,于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我唯一的希望,是能陪伴在你左右。”

    他顿了顿,继续说:“有这个身份资格的,唯有奴仆。”

    背朝青庄的李印渺心情复杂,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以主子的立场,青庄的忠心耿耿,令他感动欣慰;以知己的立场,青庄的恭顺服从,令他愧疚难过。

    不待李印渺思虑好劝服青庄的措辞,青庄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畔,“我的事先丢到一边去吧,有人来了。”

    李印渺的武功一般,仅为自保和强身健体,不比常年练武的青庄耳目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捕捉得到。

    他扶额苦笑,暂时作罢了帮青庄脱籍的打算,移步前往外间。

    不过短短几息,李印渺果然听见了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

    直至房门外,脚步声才完全停下来,传入一道温和的声音。

    “二姑娘,吴嬷嬷来了,现在院中等候。”

    刚跪坐好的李印渺眉目一拧。

    记忆里,他和吴嬷嬷只在每天的晨昏定省打过照面,私下几乎毫无走动。

    他除了晓得吴嬷嬷是母亲身边的管事嬷嬷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今日不是节礼,不用迎客,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吴嬷嬷登门,必定奉了母亲的命令。

    李印渺冲青庄使了个眼色。

    青庄心领神会,高声吩咐:“请嬷嬷进来。”

    不一会儿,吴嬷嬷领着十位丫鬟进入正厅。

    这幅场景一跃进他的眼帘,李印渺就猜中了吴嬷嬷的来意:填补他贴身丫鬟的空缺。

    谁知,吴嬷嬷恭敬施礼后,开口却是:“二姑娘,鸿祯堂传饭了。”

    李印渺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传饭这件小事,嬷嬷派个小丫鬟过来通报便是,何必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呢?”

    他的性格素来直率狠厉,对于拐弯抹角的话,要么在下一句直接表明目的,要么别想让他听进去了。

    吴嬷嬷转了转眼珠,随即带上恭谨但不谄媚的笑脸,挑明了实情。

    “不瞒二姑娘说,是夫人发现秀熙院缺少人手,忙命老奴给您调配几位近身伺候的丫鬟。”

    “可老奴担心讲错话,会惹二姑娘生气,特地接了传饭的活计,借个筏子亲近亲近。”

    李印渺眸光一沉,心中惊叹。

    不愧是在当家主母身旁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管事嬷嬷,尽管和他的接触时间太短,没完全摸清楚他的性情,仍能仅通过一次对话,作出优秀的反应。

    “多谢嬷嬷的用心。”李印渺表示感激,“不过,贴身丫鬟就不必添加了,青庄一人足矣。”

    并非他故意刁难吴嬷嬷,而是真的不需要添人服侍了。

    年年跑商的他,居住在家的时期短暂。为了节省开支,仅留下四名负责洒扫杂役的粗使丫鬟。

    如此一来,偌大的秀熙院只剩六人。但六人相互习惯了六年,日子照样过得有条不紊,融洽和睦。

    况且,他已经打定了要在近日离开李家的主意,倘若秀熙院再住进几位陌生的丫鬟,不难预见,会生出许多未知的隐患和麻烦。

    吴嬷嬷不卑不亢地劝道:“二姑娘在外行商时,青庄一人伺候,倒也无妨。现今……”

    话讲一半,他瞥了眼沉静无波的李印渺,咬牙接着说:“现今,二姑娘行过了及笄之礼,穿戴和妆容不能再简单素净下去,得符合相应的规矩才好。”

    李印渺有些愠怒,正欲张口驳斥,吴嬷嬷又抢先夺过了话头。

    “二姑娘,您日后要代表李家,和夫人参与各家的宴会节礼,姿容是必不可少的。”

    见吴嬷嬷搬出这条理由,李印渺在脑子里快速权衡了一番利弊。

    最终,他无奈地回答:“好吧,嬷嬷您句句在理,我也不推脱了。”

    “是,请二姑娘选择吧?”

    吴嬷嬷稍稍挪动了下位置,轻微地干咳一声,提醒丫鬟们行礼。

    十位丫鬟齐齐下跪,异口同声道:“给二姑娘请安!”

    端坐在上首的李印渺示意他们起身,大致打量了一遍。

    丫鬟们皆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豆绿色麻布衣裙,虽然低眉敛目,模样却不错,俱是清秀标志的;至于才识,能被选来当作贴身丫鬟,自然不会是莽撞无知、刁钻古怪的。

    只是,全收下,人多眼杂,费心劳神;收一半,也得留心盯住;不如……

    李印渺对青庄附耳低语了几句。

    青庄点点头,径直走向左侧的书房。再返回正厅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高竹筒。

    筒内装着十支相同一色的竹片。

    青庄把高竹筒和竹片呈放在长木矮桌上,然后退至旁侧。

    李印渺俯身,拿起一支竹片,执笔写下一个“升”字后,将其重新放进签筒,胡乱拨动了几次。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丫鬟们,不急不慢地说:“本小姐亲力亲为惯了,贴身丫鬟,只添一位。”

    “这个笔筒里有十支竹签,你们每人挑走一支,抽中写了字的,就是我以后的近身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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