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骨、
若那老人是陛下,那孩子的身份又该是何等尊崇?
天潢贵胄,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存在,世间至高无上之人,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隐秘?
柳无恙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最初的念头——
要报官吗?
可世间最大的官,方才已在那惊鸿一瞥间得见。
谁能大得过君王?
难道要官差来把皇帝陛下抓去吗?
可那些尸体……那些死去的人……
柳无恙不忍地闭了闭眼。
若他没看错,其中还有许多、许多幼童。
他们像剖羊宰牛一般被杀死在雪地之中,稚嫩的脸上仍带着茫然与懵懂。
稚子何辜?
柳无恙一路天人交战,踉踉跄跄,最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醒来后,他迅速收整行囊,远远逃离此地。
他不敢久留——
那个孩子看见了他。
此后,他无数次在深夜的梦中,梦见自己如那些雪地里的尸体一般,被那冰雪般秀丽的童子一刀、一刀剐下皮肉,切断四肢……
最后,童子攥着刀,挖掉了他的眼珠。
痛彻心扉的剧痛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切,持续到——
莺娘的到来。
莺娘是他捡到的人。
那是个春日,莺娘伤重濒死,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株柳树之下。
是柳无恙背着她回家,一剂剂汤药、一勺勺米粥将她救活。
可莺娘病愈后的第一件事,竟是要杀了他。
她是个歹毒、刻薄、残酷的女人。
这些天,他曾亲眼见她晃动手腕上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银钏,驾驭毒虫,吞吃老鼠腐烂的尸体;也见过她折叶为笛,月下横吹,衣袂飘飘如九天玄女。
她总是“小白脸、小白脸”不客气地叫他。
可莺娘像是从未发觉,他每看她一眼,一张脸便红透耳根。
那一天,那一天。
柳无恙望着莺娘的眼睛,心想:
“我愿死在她手上。”
被梦魇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他,被愧疚感和负罪感时刻支配,亲眼目睹人间惨剧却无力阻止,连把这一切公诸于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懦弱得选择逃避——
这样的他,本就不配活着。
或许是他毫无求生欲的样子与众不同,或许是他仰着脖子递到她手里的模样过于乖顺,莺娘竟“噗哧”一声,弯着红唇笑了。
柳无恙睁开眼,望着她的笑容,长久地、痴痴地望着,不自觉地,也绽出一抹笑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此生已无遗憾。
莺娘没有取他的性命。
莺娘嫁给了他。
他们结为夫妻。
……
可是,莺娘还是死了。
死在一个神鬼莫测,如冰如雪的少年手中。
柳无恙定了定神,望向门口。
那一抹踏月而来的身影。
十年过去,当初那纯白稚嫩的童子,已长成冰雪玉洁的少年。
他颀长挺拔,袍袖如雪,背对月光,看不清神情,却让人感受到一股蛰伏的杀意——
如地底涌动的黑河流,经年累月,未曾停歇。
长发随风拂过他的面庞,如春阳中的柳丝,不胜芳华。
“是你啊……”
少年轻轻喟叹,显然已记起他是谁。
柳无恙知道,自己或许是这世上仅存的、知晓少年过往的人。
另一个知情者——莺娘,早已死在少年的剑下。
“公子……孤身前来?”柳无恙望向少年身后,喃喃。
“我一人足矣。”少年的声音轻淡渺远,恍若不似尘世中人。
虞羡鱼不禁心焦如焚——二哥的耳疾还未痊愈,怎可独自前来救她?
她现在毫发无伤,可见柳无恙的目标并非是她。她不过是个诱饵,用来钓出背后那条大鱼。
柳无恙真正的目标,是二哥!
“公子便不怕我这里布满了陷阱,让公子有来无回?”柳无恙笑道。
虞寒仪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目光一定,如一脉月光,落在了柳无恙身上。
少年容色如雪,眉骨清绝,每一寸线条都透着风光霁月。
“先生是说门外那些小玩意儿么?”倏地,他轻笑。
柳无恙脸色骤然灰败。
这些年来他为防被人灭口,自学了许多保命手段,其中不乏奇门遁甲之术。
可在眼前少年看来,这些不过是一脚便能踏碎的玩意儿。
像虞二公子这般人物,这般出身,自幼得名师倾囊相授,又天赋异禀,怎会将他那些奇技淫巧放在眼里?
“可纵使以卵击石,也当一试。”柳无恙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公子应知,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像面对仇人,倒像是在与故友叙旧。
这话听得虞羡鱼暗暗心惊。听这话,柳先生的妻子……是二哥所害?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这世上报复人的手段,有很多种。”柳无恙搂着妻子冰冷的尸身,喃喃道:
“而这其中,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要比加诸在肉身上的痛苦要难熬得多……”
此言一出,不仅虞寒仪目光一冷,连虞羡鱼也身子一僵。
只是……二哥的心爱之人怎会是她?
莫非柳先生弄错了人?
“我知公子此番孤身前来,是要杀我。”柳无恙继续道。
少年审视着柳无恙,眸光如琉璃般净透,没有一丝情绪。
诚然如柳无恙所说,悄无声息地除掉他,是最简便的办法。
可他的目光却落在柳无恙身后那微微发抖的娇小身影上——
妹妹已经听了许久,若让柳无恙的血溅到她,定会吓坏这个胆小的丫头。
“公子难道没发现,踏入这间屋子后发生的变化?”柳无恙趁机道,“公子可还记得,‘逍遥'——桃源渡那批孩子体内,都被种下了这一味无药可解的剧毒。它能潜伏人体十年之久,发作之时,人会渐渐病弱,丧失生气。病愈久,‘肌肤透如冻玉,吐气带花香’,最终狂性大发,满手血腥,面目全非地死去。”
虞羡鱼一怔,总感觉描述似曾相识——
话本!
在那个荒唐的话本里,提到过这种名为“逍遥”的剧毒!
而逍遥最可怕的特性,并不只是对人体的残害,更可怕的是,中毒者死后,尸身必须用烈火焚烧。
因为身中“逍遥”而死的人,其尸体无论水葬、土埋都会引发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瘟疫!
“骨髓枯”
虞羡鱼的脑海中,不由自主闪出这三个大字。
这味前朝禁药,正是“逍遥”的原料,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东西所含毒性该是何等蚀骨恐怖。
一时间,她头皮发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细瘦的骨节几乎要刺破皮肤,看起来很是森白。
至于柳无恙话中提到的“桃源渡那批孩子”,更令她感到困惑不安。
这“逍遥”之毒竟与她的童年有关?
桃源渡又是何处?
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正欲细听,一道凌厉剑风骤然袭来。
脸上的盖头被这股强大的剑气掀起,如落叶般飘然坠地。
不防少年突然出手,柳无恙狼狈躲闪。
他腿上鲜血淋漓,行动极为不便,衣衫瞬间被少年的剑刺破几个大洞。
“我不求公子偿命,只求公子能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并收殓那些尸骨,送回故乡——这也是莺娘的遗愿!”柳无恙厉声道。
可少年剑势不减,雪亮剑尖,竟直逼柳无恙的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二哥!”
一个柔软的身子猛地扑来。
少年握剑的手被她撞偏了半寸,只削断柳无恙一缕青丝,锋利的剑尖,钉在他身后的床榻上。
“停下!二哥!”
虞羡鱼拽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不要杀人。”
“……”须臾,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过去,妹妹。”
二哥的声音压抑得陌生,虞羡鱼抬头,看到少年神色阴冷,眉眼黑压压的,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她心头一跳,抓着他衣袖的手微松。
“三小姐,”
柳无恙摇摇晃晃站起身,苍白着脸,惨笑,“某活不成啦。即便今日令兄不寻来,柳某也会自行了断。”
虞羡鱼猛地回头:“为什么?”
“我的妻子是世上最爱我,也是我在世上最心爱之人。三小姐可知,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柳无恙一字一句,苍凉地说:
“她说:'若有来生,我与你,不做夫妻做兄妹,你教我读书写字、调香弹琴。然后各自嫁娶,永不相干。可好?’我想……她是怨我的。所以才不愿与我相见了罢。”
柳无恙望向虚空,微笑:
“我要到九泉之下告诉她,是我没保护好她,是我太过无能,对她不起。”
“不是的!尊夫人是想让先生好好活下去,才会那样说的啊!”虞羡鱼激动道:
“她说的那句话绝非怨恨,更不是要跟先生划清界限,先生……您想想她临终时的神色,定是万分不舍、眷恋的!”
柳无恙怔立良久,忽然一笑:
“谢三小姐。”
虞羡鱼松了口气,却感到身旁少年脚步一动,忙拉住对方:
“二哥,我没事!我没事的。柳先生没伤害我。”
她捋起衣袖展示光洁的手臂:
“还有什么逍遥,肯定是假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胡编乱造的东西怎么能信!
可虞寒仪的目光依旧沉郁。
“我就是睡了一……”
话未说完,虞羡鱼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向前栽去,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
“逍遥无解。”
少年搂紧妹妹,目光一寸一寸暗了下去,漆黑如渊:
“但……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压制它的毒性。哥哥不会让你有事。”
少年手臂上的青筋,像是盘虬的、青蓝色的树根,根根暴起。
他抄起腿弯,将少女打横抱起来。
虞羡鱼柔软的小脸无意识地偎在他颈侧。
窗外黑影悄然而落,肃杀之气瞬间包围院落。
“殿下。”黑衣人跪地请示。
少年衣不染尘,步履从容。
月凉如水,他抱着怀中小小的少女踏出屋外。淡色的嘴唇一动,只留下一个没有感情的“杀”字。
几乎在他命令落下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满足的叹息:
“莺娘……我俩终于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