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骨、
退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事关女子名节,男子声誉,不得不慎之又慎。
何况那是照夜城天子脚下,世族豪强,清流苏家,宋栩栩犹犹豫豫说道:
“小鱼,你知道外边怎么议论你这桩婚事的吗。”
“说是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苏家嫡长子,跟当今公主青梅竹马,官拜礼部侍郎。
个中曲折,外人自是无从得知。
可,宋栩栩乃是望烬城城主之女。
她的父亲,曾是天子门生,在朝中颇有人脉,这些事她稍作打听便也知晓了。
听闻那苏令泊丰神俊秀,广识博闻,是不可多得的优质男子,只怕毫不逊色洛神公子。
若无意外,早该做了陛下的女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此人在一次游猎时出了意外,岁前昏迷不醒。苏家寻到高人,言称要寻一个八字相契的女子冲喜。
这才寻到了杏林洲,虞三小姐的头上。
“退不掉我就逃婚。”
宋栩栩:“逃走以后,怎么生存呢?”
话本里确实有那逃婚之后,浪迹江湖。
成为了一代侠女的故事。
但那毕竟是话本,不论如何,宋栩栩都不愿好友冒这个险。
“你要是逃婚以后过得不如现在家中时,你的母亲、你的二哥恐怕都会为你担忧,烦恼。”
“他们会吃不好,睡不好的。”
虞羡鱼咬了咬下唇。
“可若你嫁去苏家被欺负,旁人瞧不起你,他们更是要愧疚、痛苦的吧。”
宋栩栩像是下定决心,从腰间取下一个玉佩,交到虞羡鱼的手上。
“若你真的决定了,来投奔我吧!”
“来望烬城。我是城主之女,我的母亲还与宫中贵妃有些交情,到时你传信给我,我只管回家说服母亲,若我们母女铁了心帮你,他们苏家定不敢对我们宋家怎样!”
虞羡鱼禁不住热泪盈眶:“栩栩,谢谢你!”
正执手相看泪眼,好友说:
“那,今天这顿饭钱你开。”
“我开!往后你一个月,不,十个月,不,一辈子。你一辈子的饭钱,我都开。”
虞羡鱼忙不迭开始解钱袋子。
“我们小鱼这是打算娶我回家,养我一生一世啦?”
宋栩栩笑得花枝乱颤,抬起茶杯,不经意往楼下一瞥。
“咦?”
“小鱼小鱼你快看。你看那人,”宋栩栩指着人群中,兴奋不加掩饰。
是个一身玄衣的少年,窄腰,长腿,“啧啧!凭我宋栩栩这双行走江湖多年炼就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此人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少年。”
那少年逆着人流,手提花灯,颀长峻拔,缓步走着,时不时与友人谈笑。
光是一个白皙的侧颜也足够惊艳,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星星?!
虞羡鱼倏地站起身来。
宋栩栩还未反应过来,对座的少女已没了人影。
“喂!”
……
巷子里静悄悄的。
她明明看到人往这边走了,怎么不见了?
“喵~”
一声猫叫,蓦地唤醒了虞羡鱼的神智。
她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大白天出现幻觉了不成?
虞羡鱼转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柳先生?”
正是虞府的琴师,柳无恙。
看到她,他也是吃了一惊。
男子面容斯文清俊,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看起来有些局促。
“三小姐……”
“我、我不是……”
柳无恙有些无措地解释,很快,虞羡鱼便知道他的无措从何而来。
这附近都是花楼,他手头紧的时候,便会去花楼奏乐赚取些外快,是以身上沾染了不少胭脂香气。
而虞家用人严苛,当家的又是虞向青这位颇有手腕的,她用人的规矩中便清楚写着一条,不得出入烟花之地。
接触到对方的目光,虞羡鱼明了:
“我不会告诉母亲的。”
柳无恙仍然忐忑。
“也不会告诉二哥。”
柳无恙松了口气。
他举起手中之物,有些殷勤地笑道:
“三小姐可用过饭了?我这有些栗子糕,本想带给家妻,忽然记起她近来身体不适,不爱吃这些甜腻。”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包,“这栗子糕是弄茶坊的招牌,扔了倒也可惜。”
“三小姐若没用过饭,就收下吧,还请别嫌弃。”
“多谢先生。”虞羡鱼想了想,礼貌地接过栗子糕,握在手中,她吃饱了暂时没什么食欲。
柳无恙转身离开。
虞羡鱼提着栗子糕,走出巷子,忽然看到墙角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她想了想,捏着栗子糕去喂它。
小猫咪咪地叫着,少女垂着脸,对它温言细语地哄道:
“你别怕。你看我,我跟你眼睛的颜色一样,说不定几百年前还是你的兄弟姐妹呢。”
这话说得童趣,叫人忍俊不禁。
一声叹息倏地在身后响起。
虞羡鱼感到后颈剧痛,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猫受惊,炸毛地蹿出了老远。
……
……
“二公子!”
“我有急事要见二公子!”
宋栩栩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待见到虞寒仪,腿软得差点给他跪下。
“对不起。临公子,小鱼、小鱼被人掳走了!”
锢尘一惊。因三小姐幼时走失一事,虞家上下平时护卫得格外小心。
就连宋栩栩也以为,自己此行带足了护卫。
哪里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三小姐便丢了!
宋栩栩摸出一枚铜钱,递给虞寒仪,锢尘一看,果真是三小姐的贴身之物。
宋栩栩说是她在巷子里捡到的:
“她向来带着这个不离身的,肯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虞寒仪捏起铜钱,骨节分明的手指倏地攥紧,抬起眼来,黑眸寒凉彻骨。
虞羡鱼醒来时,天已黑了。
不。不是天黑。
而是脸上蒙着什么东西,她蓦地起身,脸上蒙着的布掉在地上。
后颈,隐隐的疼痛传来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喂猫……然后。
然后她就被人偷袭,一个手刀劈晕了。
四周光线极暗,四周的陈设也很陌生,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
虞羡鱼一惊,赶紧闭眼躺回去,装作昏睡不醒。
柳无恙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盖头。
他走过去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了少女脸上。
虞羡鱼浑身紧绷。
刚刚,就在躺回去的瞬间,她看到榻上还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此刻她们肩靠着肩,并排躺在一起。
仅仅是匆匆一眼虞羡鱼也看清了。
那女子一袭嫁衣,面色惨白。
像是……死去多时。
虞羡鱼躺在里侧,而那女子却在外边。
她听到衣衫簌簌声响,貌似是柳无恙把身边的那具女尸抱了起来。
“莺娘。”
这一声,带着哽咽。
凄切绝望到让人忍不住同情,想要跟着对方落泪。
柳无恙低着头,他苍白的唇,紧紧贴在女人冰冷的发间。
“莺娘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他语声喃喃地说,“你我成亲的那一日,桃花也像今日一样开得那般好吗?”
男人一边哭一边开始脱衣。
听着这些声音的虞羡鱼毛骨悚然,他想干什么?
忽有刀刃破空之声响起。
很快,一股浓浓的铁锈味传来,
虞羡鱼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眯缝着眼看去,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男人撩着下摆,赤.裸着一条大腿。而大腿上几乎没几块好肉,可见森白的腿骨。
而一只硕大的、大概婴儿拳头大小的蛊虫,正趴在他的腿上,贪婪地吸血。
没一会儿,那蛊虫便吸饱了血,像是婴儿回到母亲的子·宫一般,钻进了“莺娘”的嫁衣中
柳无恙满手鲜血。他含泪微笑:
“莺娘,你虽狠毒,我也懦弱,正好般配。”
“今日,我们重缔鸳盟,永结同心,可好?”
“唰——”
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道柔冷如仙、淡渺如鬼的声音传进耳中。
“是你啊。”
少年乌发微乱,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凝视着柳无恙的身影,像是终于在记忆里,搜刮出了对他的微末印象。
他恍然大悟地轻声呢喃,缓步而来,云履踏过鲜血,好似根本没看到眼前这恐怖的一幕。
“你还没死。”
“临公子,”
男人缓缓起身,他袖手而立,脸色惨白,形销骨立,看着少年长叹一声。
不过一个懦弱本分的琴师,根本想不到他会做这些事:
“在下恭候多时了。”
-
十年前,大雪。
柳无恙山中伐木,想要斫一把琴,却因大雪封山而迷了路。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空灵、悠远的铃铛声。
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着这幽幽的铃声走去,误入一处桃源胜地。
他看到一片雪地梅林。
不,不是梅花,而是血。
至于林木,全都是些沾满鲜血的尸体,断肢,断腿,横七竖八地或倒或插在这茫茫的大雪之中。
远远一看竟真像那雪地梅林,凄极艳极,却是人间炼狱。
而在这片炼狱的尽头,乃是一个,除了一头乌发通体雪白的童子,或许只有七八岁大,面容洁白,眼神空洞,赤足而立。
在他身后则是一个银发苍苍的老人,低头看着孩童的眼里满是欣慰与期许。
忽然,童子发现了他,朝他款款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地,他抬手指向柳无恙。
那一瞬间,柳无恙快被扑面而来的惊惧和恐怖给碾死。
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报官,下山报官!
那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蹲在一处寒潭旁,柳无恙捞水洗脸。
回想方才那震怖欲绝的一幕,那些洞腹残躯、血流遍地,他胃里痉挛,几欲作呕,捧着水不停往面上扑去,一时间水花飞溅,清响不绝。
忽然,柳无恙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盯着潭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像是终于醒悟过来,脸色惨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会错。
那一眼,他绝对不会看错——
童子身后那个老人,身上一袭明黄,绣五爪金龙,足蹬玄色长靴,靴边亦是龙纹蜿蜒,金光灿烂,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