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并不是生来就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的。
但是,不可否认,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从黑暗中汲取安全感。
尽管他偶尔也想,——要是房间有窗户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阴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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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一开始说起。
众所周知,在星露谷的一角,生活着一位性格孤僻的美少年。他尴尬地生活在重组家庭中,习惯了将自己封闭在缺少阳光的小世界里,很少关心星露谷的其他人,也丝毫不关心母亲罗宾和继父德米特里厄斯的事业——
“塞比——!”
罗宾把塞巴斯蒂安从地下室里叫出来:“来尝尝德米做的防风草汤!隔着这么远,我还能闻到它的香味呢。”
“多亏了农夫送的新鲜防风草。”德米特里厄斯站在餐桌边,擦着手补充道。
塞巴斯蒂安不情不愿地推开房门。他讨厌这样嘈杂又浮夸的家庭氛围,即便桌上那碗防风草汤确实品相绝佳。
一个新农夫的到来,在他们的家庭里掀起了小小的讨论。塞巴斯蒂安一边往嘴里送着汤,一边兴致缺缺地揣测着农夫的样子。
土掉渣的农夫裤,汗臭味,脑袋空空,却讨长辈欢心——一个扁平的老好人。
“要是塞比也有他那么开朗就好了。”
看着满脸厌世的儿子,罗宾情不自禁地说。塞巴斯蒂安愣了愣,半晌,轻嗤一声。
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他不会在乎的。
玛鲁说,农夫送了她两次黄水仙。罗宾笑眯眯地附和,德米特里厄斯的声音变得紧张:“也许我该提醒那个到处乱跑的农夫,不要影响你的工作。”
到处乱跑?是的,到处乱跑。
听说那个新农夫来到镇上的第一天,就和居民把招呼打了个遍——偏偏除了塞巴斯蒂安。
直到春七日,他都没有和那个农夫碰上面。
可那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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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
塞巴斯蒂安沉默地走出家门,山湖边几乎没有照明,天阴得令人安心。他点着一支烟,衔在牙齿间。
山湖的水面泛着细密的雨坑,很不幸,今天没有看见青蛙。水浪轻轻冲刷岸边露出的破损cd和浮木,雨声中便时而掺杂着不规则的波纹声。
烟头燃烧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也许是继父,也许是莱纳斯,塞巴斯蒂安静静地看着远方,没有一点转身的意思。
“哈喽?”
一个清澈又小心的声音,不是德米特里厄斯,也不是莱纳斯。
这声音带着一点城里人的调调,就和他曾经在祖祖城短暂工作时,共事的程序员朋友一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丝令他不自在的友善。
是个自来熟的陌生人。
最近并没有举办什么值得外地人特地赶来的节日,如果是游客,在这个时节来到星露谷,未免也太倒霉,或者说太没品了。塞巴斯蒂安厌烦地眯了眯眼睛,没有取下烟嘴,就这样模模糊糊,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事?”
烟雾随着话语缓缓逸散出口腔,产生了一股柔和的口感。
那头,青年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温和地盯着他:“你是塞巴斯蒂安吗?我是新来的农夫,我的名字是苗生。”
“嗯,我是。你叫——”
啊。
就是那个农夫……
塞巴斯蒂安终于微微侧目。他看见了农夫的轮廓,又是一个不打伞的怪人。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农夫的身体往下淌,更多雨水打在农夫的垃圾桶帽上,发出乒乒乓乓的细小金属声。
“呃……苗、生……”
塞巴斯蒂安轻飘飘地复述道,几乎让人听不到。
他偷偷吸气——在他的揣测中,农夫也许聒噪,粗鲁,散发着家禽的臭味。可是原来并没有,只闻到了青草和泥土的潮气:青蛙、蚯蚓、和他,都无比熟悉的清新的潮气。
于是他掀起眼帘,姗姗来迟地正视这位新居民。雨水太有欺骗性,那暖色的皮肤镶嵌着立体的眉弓和饱满的嘴唇,竟然好像大笔触的油画,唯独一对眼瞳,自上而下专注地望着他,如同一潭暖洋洋的、不动声色的岩浆。
塞巴斯蒂安承认,自己是一个容易被神秘和矛盾特质吸引的人。但他并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冷静微笑着的青年对他而言会是迷人的。
有一瞬间,他压抑住逃跑的冲动,矜持地拿下香烟,扭过脸,面向山湖:
“苗生,新搬来的,农夫,对吧。”他苍白的手指夹住烟嘴,若即若离地举在唇边,语气冷淡:“好啊。那么多地方你不选,偏偏选中了鹈鹕镇?”*
农夫回答了他。至于回答了什么,根本无所谓,蹩脚无聊的寒暄,没有一丁点在意的必要。直到吸尽最后一段烟草,塞巴斯蒂安没有持物的另一只手里,被塞进一块泪晶。晶石冰凉、剔透,传说是由雪怪眼泪结成的晶体*,和着雨水,浸润了整个掌心,他顾不得保持冷漠,想问农夫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农夫微微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喂……?!”
紫发男孩在心里大喊。可是农夫跑掉了,他只好面无表情地抽出盒子里的最后一支香烟,向着湖面叹气。
没有办法,那枚泪晶被他小心地存在烟盒里。因为实在很漂亮,后来又放到了枕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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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塞巴斯蒂安和新居民之间,见面的次数竟然变得越来越频繁。
关于为什么如此之频繁地和农夫相遇——躺在地下室的小床上,听着外边罗宾热情开朗的招呼声,塞巴斯蒂安掰着指头分析:
第一,自从农夫搬来鹈鹕镇,便经常照顾母亲的木匠事业。换一种说法,就是苗生经常到他的家里来。
地下室的隔音并不好,他因而常常可以听清罗宾和苗生的交易。今天建一座筒仓,明天买一本日历,后天为罗宾带去她丢失的斧子,只要他走出地下室,就很容易碰到柜台前的苗生。
“20块新鲜的石头!谢谢你,苗生!”“感谢惠顾。”“嘿!昨晚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今天早上醒来发现石桥完全修好了!这真是木艺奇迹!”*……
面对农夫,罗宾总是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塞巴斯蒂安以他新买的《索拉里昂英雄传奇》作为担保,那笑容绝对都是真心实意的。
第二,苗生是一个精力足够旺盛的怪人。
不必说塞巴斯蒂安从山姆和阿比盖尔口中听说的农夫。单从他自己的体验来说,无论在地下室写代码,在厨房吃东西,在后山抽烟,在池塘边看青蛙……都可以被神出鬼没的农夫吓一跳!更要命的是,即使塞巴斯蒂安自认社恐大爆发,装作没看见苗生,对方也总是拖着巨大的背包和瓶瓶罐罐锄头鱼竿,非常热情地冲过来和他对话……
第三——该死的,塞巴斯蒂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自从某天起,农夫似乎就被他默许拥有了地下室的进出权。
打那以后,对方就总是入室抢劫般地冲进地下室送他礼物,常常是泪晶,塞巴斯蒂安确实很喜欢这些小东西,但他的抽屉、机箱、枕头下,已经加起来都不够放了。他偶尔会产生一种冲动,拉下脸去求罗宾给他打一个专用的展示柜——
“早上好!”
苗生清爽但巨——大——的脸倒映在塞巴斯蒂安眼前:“这个送给你。”
他把温热的一颗什么东西塞进塞巴斯蒂安的被窝:“我家黑鸡1号新下的呢。”然后像风一样地冲出地下室,手里举起一块坚硬的硬木:“哈咯,罗宾!——”
没错,就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然后火烧屁股地跑掉。
塞巴斯蒂安怔怔地躺在床上,手里抱着一颗圆溜溜的银星虚空蛋。
他真的很喜欢这玩意。农夫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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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雨天。
有人在屋子附近吹长笛。
塞巴斯蒂安原本打算出去转转,但他听见了这声音,便没有立即走出家门。
吹笛子的,应该是阿比盖尔。阿比盖尔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和他还算有共同话题。但现在他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包括阿比盖尔以及山姆,于是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地下室去。
随即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你在雨中站着干什么?”阿比盖尔问。
“我在享受这样的天气。”*另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的主人,也就是苗生,和阿比盖尔走到了同一棵树下。塞巴斯蒂安把虚掩的门往外推开,露出一个更大的缝:幸好今天罗宾和德米特里厄斯都不在家,不会看见他此刻偷偷摸摸的窥视姿态。
农夫掏出了一把竖琴。
阿比盖尔吹起竖笛,紧接着竖琴声也缓慢地流淌出来,在雨声中传出十分优美的二重奏。乐符流动在雨中,阿比盖尔和苗生各自低垂着眉眼,吹奏各自的乐器,但塞巴斯蒂安感到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其乐融融的平行世界。
到了间奏,苗生抬起眼,正好和阿比盖尔的视线交错。塞巴斯蒂安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他们默契的神情,也不确定阿比盖尔的脸上是否出现了红晕。
他很少见到农夫这样放松的模样,大多时候,都匆匆忙忙,仿佛有做不完的事。即便有时苗生的脸色非常差,看起来体力透支,可行动仍然风风火火得吓人。偶尔,塞巴斯蒂安也暗自祈祷,让苗生学会休息吧。像他一样,挑战一整天不起床,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但真的看见农夫和别人站在一起,展现出另一面的这一刻,塞巴斯蒂安就觉得……怎么说呢,雨后晴天遇到晒死的青蛙,前同事缺少注释的代码,都会带给他类似的心情。
他十分平静地盯着远处的男女青年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掩上了房门。无所谓,这是正常的人际交往,塞巴斯蒂安对自己说。苗生还陪自己玩过《索拉里昂英雄传奇》呢。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又不会愚蠢地对朋友产生占有欲。
至于在当晚的餐吧里,他没有给山姆让一颗球这件事?大概也与此无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