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塞巴斯蒂安
秋天到了;空气里全都是南瓜的气味。
就连农夫,身上也都是南瓜的味道。
塞巴斯蒂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最初应该很讨厌农夫的,或者说他和农夫就不像一个世界的人。他在地下室写代码,养着青蛙,农夫满镇子地逛,身上全是热烘烘的泥土。他就不该和农夫有什么交集,可是农夫一对他笑,对他打招呼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就忍不住心跳加速了。
他在自家的车库里修车,弄得满脸油污的时候,农夫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塞巴斯蒂安不想说话的,农夫却逮着他问好,很奇怪,塞巴斯蒂安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说出口的话:他说自己下次可以载着农夫去兜风。
农夫扛着锄头笑眯眯地点头,塞巴斯蒂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突然感到自己和农夫之间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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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仍然独自去看海。
海浪剧烈地冲击着礁石,没有人。任由脚下浪花浑浊的泡沫聚拢又破碎,塞巴斯蒂安称之为享受孤独。
他有时会对别人说:“当你凝视大海的时候,大海里可能有东西也在凝视着你……”*就像一个思想深邃的哲学家那样。但其实真正看海的时候,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放任情绪慢慢涨潮,抽掉一两根香烟。
也有一些人劝过他戒烟。
他兴致缺缺地捻了捻烟蒂,烟雾消散在潮湿的冷空气中。罗宾,德米,山姆,都数落或劝说过,劝他戒烟,劝他“不要玩太久电脑了”,安慰他“也许你找个正经工作会好点”……那些他无法消化的关切,沉甸甸地堆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伴随而来的,他的眼前越来越多地浮现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温和而明亮的,含着淡淡的忧愁:“抽烟能够让你轻松吗?”
也只有那双眼睛的主人,会冒着大雨满鹈鹕镇地乱跑,然后在靠近时被他毫不客气地驱逐:“观海最好独自一人……你觉得呢?”*被这样对待之后,农夫就把一个彩虹贝壳或什么礼物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知趣地跑开。
泪晶不知不觉堆满了房间;彩虹贝壳随处可见,愿意捡起其中最好的一枚送给他的人却没有几个。
年纪更小的时候,威利渔夫并不允许塞巴斯蒂安独自靠近码头。如今他终于不用再躲着大人来看海,能够光明正大地咀嚼这份成人专属的景色——坑坑洼洼的礁石、泛黄的海洋泡沫、影影绰绰的海底垃圾……
额头湿湿的,塞巴斯蒂安摸了一把,凉得要命。
其实他早就受够了,继父,家庭关系,老旧的鹈鹕镇,不被尊重的工作,雨天的灰色大海。孤独。
他早就受够了。
塞巴斯蒂安想。
这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塞巴斯蒂安转过了身:“苗生?”
苗生走到他的身边。
农夫裤,草帽,湿润的黄泥,巨大的背包,一切的一切都穿戴在这个英俊强壮的黑发青年身上。他的脸上有一道血痕,手里提着一个蟹笼。
“工作完成啦?出来喘口气挺好的。”
农夫随口问道。
塞巴斯蒂安颊边温热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他偷偷地看农夫,然后看自己纤长的手指,看沉默而挺拔的礁石,看蓝绸一般的海平面。连绵的雨天之后,乌云已经逐渐轻薄,析出淡淡的阳光。
“你看天边的那片乌云……”他发出声音,“希望是奔我们而来的。”*
靠近农夫的那一侧身体感到了微微的温度。
苗生转过头,轻盈的目光落在塞巴斯蒂安的脸上,变得又烫又重。
“我喜欢这种天气,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因为人一多我就感到紧张。”*塞巴斯蒂安说,“不过跟你在一起,我没有紧张的感觉。”
雨幕隔开了他和农夫。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变成了雨点,融化在潮湿的码头上。“我们都成落汤鸡了,”塞巴斯蒂安撑起伞,“来。”*
“这里有足够两人的位置。”*
心跳渐渐掩盖了雨声。塞巴斯蒂安的手背轻轻地碰到农夫,然后一触即分。伴随着潮水的低吟,一股轻柔的电流席卷了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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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巴斯蒂安是个很不明显的资深懒人。这种懒具体表现在他不擅长讨好别人,于是更加阴沉着脸,眼不见为净地逃到地下室,逃到赛博世界;表现在他可以呆在床上一整天不起床。
后来他勉强增加了自己的出门频率。谁让农夫总是出现在家门口,而他几乎只要一出门就可以收获一个十分灿烂的问候和一枚泪晶呢?甚至有时候,推门而出,就能看见农夫在自家正门口挖地。
——塞巴斯蒂安打了个哈欠。他眯起眼睛,望着正在砍自家门前的枫树的农夫:“……几点了?我昨晚似乎睡得太久了。”*
“十一点。”苗生收起斧头、树液和木材,走向塞巴斯蒂安,“早上好。”
农夫大概又起了个大早,裤脚已经全都是劳作的痕迹。塞巴斯蒂安勾起嘴角:“早上好。”
苗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端详他,目光专注,像一种不太寻常的审视。塞巴斯蒂安的嘴角于是又慢慢掉了回去,堪堪维持着一丝束手无策的弧度。在塞巴斯蒂安终于决定转身逃走的时候,苗生叫住了他:“塞巴斯蒂安。”
“嗯?”他僵硬地眨眨眼,看见一捧五颜六色的花束。
“皮埃尔的商店上新了,花束。”苗生笑眯眯的脸,在花束后面闪烁着,“送给你。”
全鹈鹕镇都知道皮埃尔商店的这件商品意味着什么,热烈的好感,美好的爱情,或是雨中的一个湿吻。
不过,眼前是陪他打通了《索拉里昂英雄传奇》的农夫,与他淋过无数场雨的苗生。塞巴斯蒂安想,他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个同性恋人的准备呢。
“我从来没有谈过这种关系,你不要笑我……”*
直到接过花束,塞巴斯蒂安的脑子都是一团浆糊。也许是空气里的南瓜味道过于浓郁了,他甚至有些呼吸困难,接下来要怎么办?接受恋爱关系,下一步该接吻,叫宝贝,还是邀请农夫去城里看演唱会。
塞巴斯蒂安头脑风暴,而苗生挥动锄头,用力锄向一块生出蚯蚓状树根的土地。
“我想我们可以去祖祖城的……”
“砰!”
苗生举起一块巨大的恐龙胫骨。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颗看起来年纪很大的种子,两件古物都是在塞巴斯蒂安家门前的小径里挖出来。苗生握着那颗种子,一向沉静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喜色,这种幸福感被十分直观地传递给了塞巴斯蒂安。
“哈!一枚古代种子!!”
苗生小心翼翼地将背包里剩余的几捧花束整理好,将古代种子放进去,然后再收好其他古物。
“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塞比了?罗宾似乎是这样叫你的吧。”苗生说,“塞比。”
“哦,可、可以的。”塞巴斯蒂安把嘴巴藏在毛衣领子底下。剩下他亮晶晶的眼睛露在了外面。“我说,”他重复道,“我们可以去祖祖城的购物中心逛逛,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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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没有去购物中心。
农夫很忙,塞巴斯蒂安是知道的。农夫已经建造了筒仓,扩建了厨房,还老往居民中心跑,搞得神神秘秘的。听说最近在采石场摆满了酒桶,还往家里养了一堆奇怪的魔法生物……
但忙忙碌碌的苗生,还是在某个深夜被塞巴斯蒂安劫上了摩托车。
塞巴斯蒂安围上了自己最潮的一条围巾。他把摩托开得飞快,网络上的教程说,开得足够快,恋人就会因害怕而紧紧抱住他、更加依赖他。
实际的场景和预想有一点偏差。苗生修长的臂膀紧紧束缚住他,很温暖,几乎把塞巴斯蒂安整个地裹在了怀里。
一点也不帅……塞巴斯蒂安狼狈地想。头一回,他为自己骑摩托的姿态感到羞耻,为了降低风阻,他要低低地把住车把,送出后腰和背部。后背滚烫地贴住农夫结实的胸膛,没有一丝冷风,他企图矜持地挪动臀部,以躲避自己十分令人安心,也令他面红耳赤的哪哪都结实的恋人——
农夫的手掌握住他的腰:“塞比。”
塞巴斯蒂安没有吭声。长围巾甩在身后猎猎作响,刘海搔扰着他的眉眼,但这次有人温柔地帮他撩开。他更加用力地夹紧了车身,从脚尖开始酥麻。
“远处就是祖祖城。当我想要逃避一切时,就会来到这里,一个人……静静。”*塞巴斯蒂安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他几乎卸下了所有的外壳,衔着烟,眺望远方的祖祖城,却露出软体动物的表情。昏暗的山崖上有十分浅淡的路灯,照出他细长而整齐的睫毛,也使他眼皮的颤动一览无余。
苗生并不喜欢烟味,但他靠近了塞巴斯蒂安的脸颊,十分坦诚地说:“这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啊……我也是这种感觉。”*
塞巴斯蒂安的嘴角翘起来,他缓缓地吐出烟雾,想了想,把刚抽了几口的香烟掐灭。
“曾经,我对城里的生活感到着迷……但现在我觉得,在这山谷的老家里,我会更加快乐。”他没有躲避苗生的接近,甚至抬起头努力望进恋人眼瞳更深的地方,“呃……我从来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但你与众不同。”*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对不对?”*
夜幕低垂,星星却很亮,塞巴斯蒂安的脸全红了。苗生微微笑起来:“嗯。”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小程序员的可爱,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塞巴斯蒂安用力揪住他的衣领,慢慢地迎上去。他强忍着不眨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苗生的每一个表情——嘴唇已经被冷风吹得又冰又干燥了,可是几乎一瞬间,就变得湿润而炽热。
先是声音,然后是氧气,最后包括他的清醒和理智,全都抽空了,只剩一条趁虚而入的舌头。他本以为农夫会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塞巴斯蒂安退开来,晕头转向地擦了擦自己潮湿的下巴。
“这里没有人,似乎也总是黑乎乎的。”苗生吻了吻他的下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的鼻子总在顶我。”
“我骑着摩托——”塞巴斯蒂安吐出几个音节,然后戛然而止,也笑了起来,“顶到你了?你说得对,这里总是黑乎乎的,也没有人。”
说话的时候,他们彼此贴近,就像含着同一片鹅绒。窸窣的布料移动声,渐渐填满了耳膜,使他们听不见夜鸟的啼鸣,和近处树叶的沙沙作响。出于一种持续的喜悦,和紧张的冲动——塞巴斯蒂安咽了口口水,试探地抬起一条腿。他的紫色的发丝微微离开农夫的前额,随后更多地紧贴上去。
“出门前,我不仅洗了澡。”倚着他心爱的摩托车,塞巴斯蒂安紧紧揪住眼前喘气的农夫,近乎蛊惑道,“再来。”——
“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