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逢小雨,潇潇千里风。
春初,玉清门太元长老一脉弟子以玉衡君为首,将女魔头燕絮围擒于关平山,世人闻讯拍手称快。
“怎么,事到如今还不认命?”
昏暗庙宇内,青年反手握剑,将剑鞘尖端抵在女人肩膀伤口溃烂处,手上缓使暗劲。
女人身形一颤,却没出声,只是盯着他笑,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出血腥味,使得青年嫌恶的皱起眉头,一剑将她掼进身后的稻草堆里。
他乜了眼沾在剑鞘上色深发乌的血,啧了一声:“真恶心。”
“六师兄,到时辰了。”
一道清脆女声由远及近,少女踏进门内来唤他练晚功,目光触及地上的女人,眉眼间不掩厌憎。
“理她作甚么?”她拽起青年的衣袖避之不及般扭头向外走,“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感情的怪物。
燕絮倒在草堆里,一双眼邪得猩红,在杂乱的发丝缝隙里望着他们的背影,唇畔的笑意愈加兴奋。
手腕被捆魔锁摩擦的红肿发痒,她抬手舔了下腕间的血,刹那间体内生出一种极度渴望,密密麻麻游走在全身筋脉中。
她好渴。
燕絮齿尖刺破肌肤,黏稠的液体滑过喉间,却催得痒意愈烈,血液抚慰了她躁狂的神经,也勾得她更加贪婪。
身后的佛像低眉含笑,慈悲的面容笼在阴影中,仿佛一位过分溺爱的长者,纵容小儿堕入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雨声渐歇,清泠弯月高高悬起,泻来一地银辉。
迷离恍惚间,一道高挑纤瘦的身影逆光朝她行来,白衣清绝如凛凛霜竹,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尊神祇。
燕絮眯眼描着来人的轮廓,忽然笑了,她化成灰万万次也绝不会忘了眼前人——
玉清门太元长老座下大弟子,玉衡君,裴秉玉。
这个追捕了她三百年,和她从蓬莱岛缠斗到昆仑虚,最终在关平山一剑贯穿她胸膛的小玉衡星。
玉衡星,化气为囚,囚的是世间一切邪佞。
玉衡君,持正不阿,襟怀磊落,平生最恨的便是燕絮这般无恶不作的魔物。
此刻这位正人君子正将一碟馒头搁在她身前,惜字如金道:“吃饭。”
燕絮盯着近在咫尺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觉得十足可恨,可却无法否认,玉衡君的确是她见过最美的人,就连声音也好听得要命。
她没看那碟馒头,只仰头望着裴秉玉,神色间有些可怜。
“裴秉玉,我想喝血。”
她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裴秉玉见过太多次,曾经也栽倒过太多次,此刻月华落在她眉眼,衬出些不近人情的漠然:“不吃,我就端走了。”
话音未落,燕絮忽然面色痛苦地蜷起身体,在她的注视下侧头一口咬住了肩头,方才被剑鞘碾压的伤口重新渗出血,被燕絮卷入舌间。
裴秉玉瞳孔微缩,钳住她下巴掰正脸,语气有了细微起伏:“你疯了?”
嘶——
没等到回答,裴秉玉先倒吸口凉气,目光微垂,燕絮咬在她虎口,抬眸对上她的眼,叫裴秉玉清晰看见,她眸底毫不遮掩的兴奋的颤栗。
“阿玉……我想要…血。”燕絮舔了舔她的手指,语气更加缠绵。
裴秉玉感受到指尖被潮湿柔软的舌卷过,蹭的一下站起身,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她意味不明地盯着地上人,评判道:“疯子。”
而罪魁祸首仿佛只是同她开个血腥的玩笑,得逞后躺在草堆里笑得喘不过气。
窗外明月似乎远了些,燕絮重新躲回阴影中,长发随意扑在干枯稻草上,掩面的两三缕随着动作散落,露出右颊一朵妖异的墨兰,黑裳上泥泞潮湿,泛着浓重腥味,形容的确疯癫。
裴秉玉不再看她,扭头走得果断。燕絮望着她清冷决绝的背影愈行愈远,那双漂亮妖冶眼里涌上浓重的嫉恨。
她恨她不染纤尘的衣袂,恨她云中白鹤的灵魂,更恨高悬天边那颗超凡绝俗的玉衡星。
明明这世间就是个藏污纳垢的伪君子,明明凡人心底卑陋龌龊,明明所有人都该死!
死于欲望,死于因果,死于命运!
他们就该在这循环往复中永远奔向地狱苦海!
燕絮忽地又笑了,仿若孩童般愈笑愈开怀,乌黑的泪溢出眼角,晕染着颊边那朵墨兰,可怖却又道不明的瑰艳。
在她肆意笑声间,方才那名唤青年练晚功的少女去而复返。
“大师姐叫我来给你洗干净。”她显然对这份差事十分抵触,满脸掩不住的反感。
少女居高临下睥睨着燕絮,轻嗤一声。
“真脏。”
她生了张纯良的好面孔,可吐出的话音却刺耳:“身上脏就算了——”
话音未落,燕絮闷哼一声,脚踝裂骨般的剧痛叫她瞳孔都不由缩紧几分。
少女抬脚踩住燕絮的踝骨使劲碾磨,语气轻缓拉长:“可我要如何才能洗净你肮脏恶毒的心呢?”
她这一踩运了灵力,是存了心要看燕絮痛苦,可惜燕絮早已习惯疼痛,她仰起头看清少女眼底的恨意时,又忍不住笑了。
地上人不痛反笑,少女不由得蹙紧眉,脚下更用力几分,却依旧对上燕絮恣意无畏的笑眼,看清她朱唇微张时无声的口型——
“有本事,杀了我。”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霎时怒意猛蹿上心头,少女手中剑锋已抵在了燕絮喉间,就要动作时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清喝。
“落落!”
徐落的理智倏尔回笼,意识到方才竟被燕絮掌控了情绪,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李云澄走近安抚地捏了下徐落的后颈,不咸不淡地瞥向燕絮:“动作麻利些,洗完就赶紧走。难道你想一晚上都跟这怪物待在一起?”
徐落哼了声,一脚踹在燕絮心口,而后运起灵力为她清洗。
清水兜头浇湿燕絮的长发与衣衫,她如落水狗般陷在污糟的草堆里,在捆魔锁的禁锢下,她与凡人没有区别,可这里的每个修士都不视她为人,她们都对她深恶痛绝,像打狗一样折辱她。
分明掐个诀就能完事,徐落却偏偏要用最原始的方法,要折腾得燕絮形容狼狈。
要用清水一遍一遍涤去她的罪孽、血腥与残忍。
又要用真火持续烧炼她的灵魂,要她俯首认罪,要她痛改前非!
燕絮死死盯着庙门,在灵与肉的剧痛中放声大笑,她不信高洁的玉衡君没有听见这里的动静,可是她为何没有出手相阻呢?
裴秉玉遵道秉义,为何对这不公的挫辱与泄恨视而不见?
玉衡君大爱万物生灵,爱熙攘世人,却独独摒除了她么?
为甚么?凭甚么?!
不爱的话,那是恨她么?
庙外天云聚又散,皎皎月华倾泻佛身,仿佛为其披了一层温和的袈裟。
光影在祂慈悲的眉目间进又退,祂始终低眉含笑,望着座下小儿打闹。
燕絮水火临身,在刺骨与灼烧中想。恨之一字,好啊!
光与影,正与邪,爱与憎,何曾分明过!
光隐于夜,爱淀为憎。
在她燕絮的世界里,恨比爱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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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徐落折腾燕絮的动静不小,庙外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状作未闻,更无人劝阻,今日一早见燕絮常人般毫发无损的走出门,不由面色各异地对视一眼。
昨日那青年轻蔑一哼:“果然是不死不灭的怪物。”
燕絮听得分明,却并不恼,而是笑意流转地向他飞去个媚眼,而后走向梨花树下那道纤长身影。
“早啊,玉衡君。”
裴秉玉抱剑倚树,目光落在眼前人笑吟吟的面容上,淡淡嗯了声。
见人已到齐,裴秉玉抬手召出风云鹤,一声清绝鹤唳盘旋降下,金白双翅一展便将燕絮卷上背,这是玉清门独有的灵禽,以往百家会晤时只要闻得当空一声清啼,便知是玉清门弟子到场。
从此世间有言:“鹤鸣玉清行,剑气啸月明”。
裴秉玉足尖轻点,飞身上鹤后稳稳落坐,又是一声鹤鸣,载着她与燕絮二人直冲云霄,其余弟子纷纷召出风云鹤紧随其后。
云霄猎猎劲风吹得燕絮满头青丝凌乱狂舞,她捋了把长发,看向面前盘膝而坐的裴秉玉。
目光中人衣袖翩飞,更显得玉骨清瘦,闭眸打坐,宛若莲花座上一观音,有种不问俗事的寡欲超尘。
这是要带她回玉清门接受真正的审判了。
燕絮轻哼一声,她不喜欢裴秉玉这副模样,比起这种循规蹈矩,无欲无求的死人气,她更喜欢她方才抱剑倚树的姿态。
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天才风流,甚至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燕絮眉心一蹙,没等她琢磨明白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时,面前人开口了。
“坐好。”
依旧惜字如金。
燕絮置若罔闻,反倒踮脚转了个圈,裙摆艳烈铺开,似一朵尽情绽放的墨莲。
“裴秉玉,你说,如果我从这里一跃而下会怎样?”
裴秉玉没言语,却睁开眼,定定瞧着眼前人。
燕絮逆光立在她身前,脑后长发飞舞,颊侧墨兰若隐若现,衬着浓黑瞳孔,有种鬼气森森的美。
她笑起来,微翘的眼尾像藏了一把钩子。
“反正我是不死不灭的怪物,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还能就此逃走。”
裴秉玉依旧没说话,耳边只有凛冽长风呼啸奔过,燕絮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她不再觉得裴秉玉会回答时,她却忽然开口——
“可你会受伤。”
燕絮一怔,恍惚间仿佛另有一道久远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虽不死不灭,可依旧会受伤。
怔神之际,裴秉玉朝她抬起手,仿佛隔空触摸她一般,指尖光点化蝶而出,翩飞落在燕絮的肩头,心口及脚踝,温和的灵力缓缓注入昨日伤口,抚平疼痛。
脚下山河飞速倒退,仙鹤背上二人相对一坐一立,曦光为她们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俯仰间三百年的针锋相对如大梦一场,随着翩飞的光蝶消弭于天地间。
可这美好仅存片刻。
燕絮望着裴秉玉那双淡琥珀的眼眸蓦然回神,心中怒意升腾,刹那间欺身而近,不用一招一式,只是朝着裴秉玉脸颊高高扬起手。
她身手极快,裴秉玉下意识抬手,精准攥住燕絮落下的手腕。
可在触到燕絮眼神的那一瞬,手中力道又不由得松了几分,于是“啪”的清脆一声——
燕絮响亮的给了她一耳光。
这一掌并未收敛力道,打得裴秉玉侧过脸,须臾之间,白玉般的面颊便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玉衡君!”燕絮语气嘲讽,“昨夜不见您大驾,今日来假惺惺甚么?”
裴秉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生气,却敏锐的抓住了她话中字眼。
“这些伤是昨夜弄得?”
联想到徐落宋阳他们对燕絮的敌意,裴秉玉抿紧唇:“抱歉,我会好好管束他们。”
燕絮垂眼睨着她,恨透了她这番装模作样的姿态,一股无力的厌烦蔓延全身。
她原以为,裴秉玉是不同的。
可厌烦之间,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又诡异兴奋地跳动起来。
看啊,这就是世人高山仰止的玉衡君!
她应当撕开裴秉玉冰清玉洁的面具,叫所有人看清她的道貌岸然,然后,送她与这个世界陪葬!
想到这些,燕絮忽放声而笑,一边笑耸了肩一边摇头缓缓退后:“裴秉玉,你第一次叫我感到恶心。”
话落时她果断向后纵身一跃!
裴秉玉瞳孔骤缩,厉声唤了声:“燕絮!”
可惜已经晚了。
下一瞬,裴秉玉驾着仙鹤朝着燕絮的方向俯冲而下,身后弟子见前方变故陡生,也纷纷紧随而下。
劲风刮得面颊生疼,在燕絮即将摔裂脊骨时,一道充沛的灵力裹挟住她,抗住了高空坠落的惯性,将她稳稳托在了地面。
燕絮站直后扭头看着一旁村碑石上刻着的“流霞村”三字,唇角轻勾。
她是故意的,她才不要去玉清门任人宰割,哪怕希望再渺茫,她也要为自己谋一线生机。
之前是她大意受伤才被捆魔锁禁锢,只要她再杀几个村民恢复实力,届时管它甚么锁,无人能再拦她。
清风拂背,裴秉玉与一众弟子在身后落地,宋阳还未站稳便提剑袭向燕絮后心。
凌厉剑气破空而至,燕絮旋身堪堪避过这一剑,利气贴脸而过,削去她一缕青丝,她眸色一冷,一计绕指柔反攻向宋阳,纤手软骨头般的攀着剑锋而上,却在咫尺间屈指成爪,扼住了宋阳的咽喉。
燕絮的魔气虽被禁锢,力气却是实打实的,宋阳窒息间只听她冷笑一声:“三百年前我跟你大师姐数次生死决战时,你都还没出生呢,我昨夜不过让你一剑陪你玩玩,你还真以为区区一个捆魔锁就能让我任尔鱼肉?”
手中不知好歹的小猎物被掐的面色青紫,恨恨盯着她,模样委实不养眼,燕絮轻哼一声,反手一巴掌将他扇回人群,又是一句嘲讽。
“不堪一击的废物。”
“六师兄!”徐落扶住踉跄的宋阳,瞪向燕絮,“你这个疯子到底想做甚么?”
燕絮粲然一笑:“都说我是疯子了,我要做的事难道还得循常理?”
“你!”徐落气急,宋阳正欲再度挥剑而上,却被身后人冷声喝止。
“够了!”
裴秉玉脑海中反复着燕絮一跃而下的画面,仿佛旧景重现般撕扯着她的太阳穴,明明头痛欲裂,面色却依旧清冷淡然,朝燕絮不容置喙道:“同我回门。”
燕絮没动,指了指那块村碑石:“我累了,须得休息一番。”
李云澄原本百无聊赖地在人群最后方看戏,此刻目光落向她身后的流霞村,仿佛感应到甚么,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她能察觉的自然也逃不过裴秉玉的神识,二人视线隔着人群遥遥一撞,又若无其事地错开。
宋阳嗤了声:“你装甚么?有风云鹤在,何时要你……”
话未说完,便被裴秉玉打断:“好。”
宋阳睁大眼:“大师姐——”
李云澄悄然变了贵妇人模样,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要多言,而后眸光一扫众人:“既要入村,换一身打扮更合适。”
她眉目英艳,高挺的鼻骨正好能撑起那几分贵气,换上这身锦绣华衫竟意外的合适,此时眼波横扫间倒也真有了当权者的气势。
风云鹤日行千里,本该午时就到达玉清门,却因燕絮又生生拖一日,众人依言变了打扮入村,她们一行人虽换了穿着,气质却不俗,惹得村人纷纷侧目,以异样警惕的眼光打量她们。
好在李云澄极擅应对人情,三言两语便将她们说作富贵人家逃难的女眷们,叫村民放下戒心,又塞了银钱,得到借住一夜的准允。
徐落宋阳等人因修为的差距感知力较弱,可好歹也是玉清门内门弟子,饶是再迟钝,在踏入村子的那一刻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
——此处怨气太重。
按理来说这样浓厚的怨气只存在于极阴时极阴地,且阴鬼生前须遭逢万千坎坷,蒙受不白之冤方能催生这般怨气。
可今日艳阳高照,流霞村全是活人,并无阴灵,又怎会有如此强烈的怨气?
众人面色凝重,倒是燕絮依旧没心没肺,已和收留她们的老妪话上了家常,甜声唤她秀莲奶奶。
唐秀莲老眼昏花,仿佛瞧不见燕絮脸上那朵诡异的墨兰,只当她是讨人欢喜的小辈,一路上被燕絮逗的笑意连连,更显慈眉善目。
她将众人领回家中,叫众人在院中稍候片刻,便扭身去收拾屋舍,裴秉玉打量了圈清贫却干净的小院,目光最终在堂屋中央落定——
那张挂了红绸布的香案上,赫然立着一面铜镜。
裴秉玉微一蹙眉,直觉这面铜镜暗藏玄机。燕絮显然也注意到了此处,但她毫不拘礼数,好奇地走向那面铜镜。
“倒也奇了。”燕絮抬手似乎想触摸镜面,“寻常人家都供菩萨,这流霞村的人怎么供起铜镜了?”
眼看她指尖距铜镜不过一寸,裴秉玉正欲呵止她的动作,却另有一人抢先按住了她的手腕。
来者是个俊秀雅正的青年,看模样是个读书人,方出侧屋时瞧见燕絮动作,便上前隔着宽袖轻轻按住了燕絮的手腕,只一瞬就极为循礼的收回了手,朝着燕絮拱手作揖。
“这铜镜不稳当,容易伤了手,一时情急唐突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众人闻言又打量了眼那铜镜,果真见下方镜架缺了一角,若是贸然触碰,只怕碎镜割手。
仔细看青年眉宇间笼着层浅淡病气,身形单薄消瘦,仿佛风一吹便倒,他握拳在唇前咳了两声,才朝众人微微笑道。
“诸位是祖母的客人罢,我名唤唐梦秋,林夕梦,禾火秋。”
“好名字。”李云澄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问,“唐兄,我瞧这铜镜已有年岁,为何不新换一面,难道是有甚么说法,我来时瞧家家户户案上都供着面铜镜,可是流霞村的习俗?”
唐梦秋道:“诸位有所不知,流霞村最初以制镜发家,这手艺代代流传至今,亦贯穿了村人的一生,吾等供镜,既是感恩,亦是告诫己身莫忘匠心。”
“原是如此。”李云澄斟酌道,“想不到这小小的流霞村竟藏有这等手艺与发心,怪不得方才我观各家铜镜皆是制作精巧,图纹繁复,厚重质地同皇室相比亦不遑多让,当真是风水宝地出巧匠。”
面对如此厚赞,唐梦秋只是谦逊地一笑而过,恰逢唐秀莲收拾完出来,笑道:“老妇已将屋舍收拾好了,只是寒舍逼仄,要委屈贵人们挤一晚了。”
徐落忙道:“奶奶肯收留便是吾等之幸,当不起您这声贵人。”
“是啊。”李云澄眸光紧锁着唐梦秋,意有所指,“如今乱世飘零,别看我们虽身着锦绣,实则也不过是惶惶丧家犬罢了。”
唐梦秋似乎没注意李云澄的灼灼目光,依旧微笑道:“奶奶,她们都是随和之人,并不在意称呼。”
“好好好。”唐秀莲笑道,“那各位且安生歇着,我去给大家生火做饭。”
于是一行人就在唐家安置下来,夕阳残照,部分弟子寻了僻静地打坐练功,徐落与宋阳从前在家便帮着亲人烧火耕农,此时去给唐秀莲打起下手,李云澄自不与燕絮共处,出门与唐梦秋话闲,便将狭小屋舍留给裴秉玉与燕絮二人。
燕絮乐得清静,软骨头般躺在大通铺上,长发铺了满床,裴秉玉似是看不过去她这副毫不修整的模样,唤她起身。
榻上人状作未闻,翻了个身继续躺尸。
裴秉玉只得微微抬手,下一瞬燕絮便被一股灵力推着坐起身。
燕絮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般嚷嚷起来:“裴秉玉你欺魔太甚,有本事解开禁制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又是如此。她们争锋相对的三百年间,交手过无数次,但凡燕絮吃了亏,必然要开始耍赖,明明每回都是无赖,却又偏要往脸上贴兵不厌诈的金,留下一句来日方长然后溜之大吉。
裴秉玉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这是你曾经自己说的,技不如人便作阶下囚,这便是阶下囚的待遇。”
话虽如此,可她依旧伸出手探向燕絮腕间,并起纤长两指在捆魔锁上轻轻一点,竟真就这么替她解开了。
感受到体内魔气开始沿着筋脉游走时,燕絮依旧陷在错愕之中。
——直到裴秉玉跪坐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替她梳理起长发。
她们身侧是一扇敞开的窗牖,残阳将一树玉兰照得血红,风一过,白墙摇曳的花影便似衬着画中璧人。
燕絮原先野草般肆意披散的长发在裴秉玉手中乖巧成一束,裴秉玉勾着捆魔锁变作发带,纤指灵活的绕了个结。
几缕碎发依旧留在颊侧,在初春晚风的吹拂中挠的脸颊微痒,燕絮这才回过神,意识到禁锢依然在,只是换了个位置。
一个恶劣的念头忽然浮上心尖。燕絮趁裴秉玉不设防,猛地旋身掐着裴秉玉纤长颈项将她反扑在榻上。
她双膝分跪在裴秉玉腰侧,从身后望去就仿佛跨坐在裴秉玉小腹之上一般,另一只手则滑进身下人的指缝,十指紧扣着将裴秉玉锁在床上。
裴秉玉没有挣扎,只是静静望着燕絮,可她的眼睛实在清冷漂亮,纯净若天山雪,琥珀般剔透的瞳孔此刻又像拢上一层不分明的雾,即便不言语,依旧惊艳的让燕絮难以忽视。
燕絮松开她的脖颈,抚摸着向上,挑起她的下巴,俯下身,语气亲昵地在她耳畔吐息。
“阿玉,你同我斗了这么多年,不会爱上我了罢?”
燕絮体温很高,与她交握的手更似一块烙铁,裴秉玉无奈一叹,抬起未被控制的左手轻抚了下燕絮的脊背,像在哄山间顽劣的幼兽。
“燕絮,你乖一些。”
“裴秉玉,你可千万不要爱上我。”燕絮指尖勾勒着裴秉玉的眉眼一路向下,蹭到嘴唇时忽然重重一摁,如情人间呢喃低语,可出口的言语却极尽恶劣。
“因为我非常讨厌你,所以,你最好也始终如一的恨我。”
裴秉玉唇线紧抿,没有回应。
燕絮见她这副模样,顿觉乏味地翻身坐起,裴秉玉跟着撑起身,向来束的一丝不苟的长发竟乱了几分,她沉默地看了燕絮良久,就在燕絮要讽笑她时,她朝燕絮摊开手。
燕絮斜眼睨过去,只见那白净的掌心躺着一柄镶玉银匕。
“此刀名唤‘破梦’,如若夜里发生甚么,而我又沉睡不醒,你便以此割破我掌心,用我的血催醒我。”
脑子坏了罢,哪有人把自己的刀递到旁人手里,让旁人以伤痛为引,只是为了叫她起床的?
燕絮微微一怔,本能的捕捉到裴秉玉身上的不寻常,还未细想,便听裴秉玉笑道:“怎么,舍不得?”
当真是铁树开花,榆木逢春。裴秉玉这般冷情冷性,无趣至极的人竟然也会开玩笑?
燕絮更坚信裴秉玉病了。
下一瞬,她便唯恐裴秉玉反悔似的飞速取走破梦,反唇笑道:“怎么会,求之不得~”
屋舍外,玉兰亭亭,翠柳扶风。
李云澄立于石阶之上,深吸一口清气,感慨道:“当真是云水地养烟霞心,京城之中便没有这般灵秀之地。”
“可天外有天,流霞村外亦有更美的地方。”唐梦秋在她身侧,抬眼遥望天边一抹血红,弯起唇角。
“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猩红霞光映入他眼底,笑容里似乎藏匿了甚么情绪,只是在李云澄看过来的那一刻并无异常。
“唐兄文采斐然,想来是长年积微成著,这世道寒门读书不易,你既有才能,可有想过考个功名一展抱负,再不济也能回来帮衬村里。”
唐梦秋笑道:“姑娘抬举我了,我学识鄙薄,亦无抱负,平生所愿,不过想做疏散人中一丈夫罢了。”
李云澄言辞一针见血的犀利:“是不想,还是不能?”
她看着唐梦秋,那双眼锋利明亮,目光有如寒光出鞘,又似公堂上高悬的明镜,能照清人心深处一切腌臜。
唐梦秋一默,而后苦笑着朝她一拱手:“姑娘心细如发,只是也请全我几分薄面,莫要让我太过难堪了。”
“说来惭愧,我四岁便能诵诗,七岁出口成章,十二挥笔作赋,闻名十里八乡,那时村人皆同祖母说我是文曲星下凡,祖母高兴,愈加昼夜不分的卖力做活,想供我走得更远,我少年气性,听多了如此赞誉,便也自命不凡,总觉得能够借着这十年寒窗鹏程万里,带着祖母和村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唐梦秋望着天边绚丽的霞光一点点被层云吞没,眉宇间竟有种兔死狐悲的神伤。
“可惜出了流霞村,我方知甚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来这世道仅凭一肚子酸腐诗书是走不远的,常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四海间更多的是如我这般的耕农子弟,哪怕亲骨拼了命也只能供起一点买书财,费尽一生所到达的不过是他人的起点,是既不通晓世事,人情亦不练达,最后连乡试都过不去的庸才。”
落日隐匿,云霞散尽,天色沉闷的暗下来,李云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弦外之音,蹙起眉头:“科举乃朝廷重事,如此舞弊之嫌,各省科道官不管么,中央任命的巡考员不管么,你可有试过向上呈递举报信?”
她一介女子如此了解吏制,显是曾经耳濡目染之故,唐梦秋压下心底讶异,摇了摇头:
“财权迷人眼,那些监察官员难道就不会徇私么,古往今来科举舞弊之事层出不穷,是以自前朝起便实行考生检举制,说是由帝王亲理,可到底是须有人将信件呈上,凡事只要经人之手,便有可趁之机,那些举报信大多半路腰斩,又谈何上达天听?”
言至于此,竟是处处死路。李云澄陷入默然,良久,眼底蓄着冷沉的憎意:“当今朝廷真是养了一群蠹虫!”
“罢了,也许人各有命。”
最终还是唐梦秋反过头来安慰她,“如今我与祖母相伴田野间,日子虽清贫,好在能享团圆之福。”
李云澄却忽道:“你信这世间因果报应么?”
唐梦秋一愣,对上眼前人暗含深意的眼,李云澄嗓音坚定,顺着风凛凛灌入他耳中:“朝廷无良,自有上天来收。”
“是么?”
唐梦秋垂下眸,嘴唇微动,吐出的话音很轻,似一声自嘲的叹息弥散在风中。
“那便祝苍天无往不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