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满天无星,料峭春风呼声陡转凄厉,白日里朴实无华的流霞村终于显露出它的危险。
屋舍里的修士无一人入眠,倒不全因为夜里要出事,而是平日里独居惯了,此刻要她们一起乌泱泱的睡一个大通铺,实在尴尬又怪异,更别说同寝之人还有不怒自威的李云澄,生人勿近的裴秉玉,以及无恶不作的魔头燕絮,真是一个比一个要命。
她们从没有比这一刻更羡慕在堂屋打地铺的唯一男修宋阳。不过片刻之间,她们便顾不得羡慕了,空气里的怨气愈发浓烈,仿佛下一息便会尖啸着冲破单薄的木门,众人纷纷握紧手中的剑,屏息而待。
窸窣的声响不绝流入窗缝,仿佛是某种生物正在迁徙,如此整整持续半柱香后,油灯蓦地熄灭,一片黑暗之中屋舍内外也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静的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凡宁和的夜,可这满屋修士都心知肚明——
有东西站在门外。
那一扇斑驳的木门突然被扣响。
笃…笃……
一下。
两下。
与此同时幽咽阴风传来吃吃的笑声,时而夹杂着黏腻的咀嚼声,时而又泣声凄然:“杀了…把……给我…给我……”
徐落打了个寒颤,颤声问:“甚…甚么东西啊,来劫财的?”
话音未落,木门豁然洞开,阴风汹涌灌入,吹得人脊骨发毛,身形纤瘦的美娇娘立在门前,身上血红诡异的红嫁衣无风而动,青白的脸上两个漆黑眼洞正直直望着她们。
“把你们的命数……给、我。”
燕絮原本倚在榻上假寐,闻言睁开眼,有些兴味地看向门口。
不是鬼,是人。
而新娘身后,沉沉夜色下如蜂蛹般密密麻麻挤挨在一起的——全是人。
燕絮眸里闪动起兴奋的光,正愁怎么摆脱这群修士去捉人杀呢,未曾想猎物竟先送上门来,真是天助她也。
分神之际,新娘苍白的指甲暴涨数寸,闪身欺上朝燕絮喉管虎袭而下。
徐落“靠”了声,下意识拔剑要来挡,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阻在外,她愣了愣,扭头看向李云澄:“师姐?”
铁剑寒光映衬着李云澄的侧脸,有种漠然的冰冷:“这是她们的劫数,只能自渡。”
徐落张了张嘴,本想问“那是否要先解了燕絮的捆魔锁?”,话到嘴边时却想到她本就恨不得燕絮去死,眼下一个大好机会,她何必多此一举,便将话咽回了肚子,只是看着燕絮翻飞躲避的身影,说不清心中是甚么滋味。
电光石火间,燕絮抱着身旁熟睡的裴秉玉在榻上翻滚一圈躲过一击,后又捞着她的腰身飞身上了柜架,而原先的大通铺在新娘的利爪下一分为二,轰然坍塌,扬起一室木屑。
这般巨响下,怀中人却无丝毫转醒的迹象,燕絮蹙了下眉,探向裴秉玉颈间脉搏。
没有生息。死了?
被誉为百家翘楚,修行模范的玉衡君,跟她斗了整整三百年的玉衡君,就这么死了?燕絮顿觉荒谬,眼见新娘又朝着她们方向袭来,她扭身打开柜门,把裴秉玉胡乱塞了进去。
屏障外目睹这一切的玉清门弟子:……
燕絮回身抵挡攻势,余光落在光罩外那一群无动于衷的弟子身上,迅速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冲着她来的。
她毫不怜香惜玉地一脚踹在新娘心口,将她蹬出数丈远,冷笑一声。
“想要姑奶奶的命数,也得看你受不受得起!”
既然无人助她,那也休想拦她大、开、杀、戒!
燕絮抬手折下一枝窗外玉兰,唰的抽在新娘脸上,娇嫩皮肤顿时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丝丝黑气争先恐后的顺着皮肉往外冒。
那是压抑不住的欲望。
新娘极为在意容貌,见脸被划伤,当即大怒着冲向燕絮,谁知燕絮侧身一让又是一下抽得她后背皮开肉绽。
新娘再攻,燕絮再避。
再攻,再避!
几个回合下来,新娘颈间、腰间乃至全身上下竟无一处好肉,场面惨烈至极。
新娘幽怨地盯着罪魁祸首,黑漆漆的眼洞留下两行血泪,仿佛燕絮是辜负了她身与心的混蛋,再次凄吼着欺近燕絮。
这一次,离燕絮堪堪一丈时,她顿住了脚步。
徐落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昏暗的陋室中央,燕絮五指成爪贯穿了新娘的胸膛,那只白净漂亮的手里攥着一只鲜活的,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
燕絮不再遛她玩,而是当着她的面,笑意盈盈地捏爆了她的心脏,赤红的血顺着皓腕流淌,渗透进燕絮肌肤,仿佛无形中滋养着她,就连她颊边那朵墨兰都舒展些许。
时至此刻,玉清门弟子恍然意识到——今夜诡异的诡不在流霞村,而在燕絮。
如今她被捆魔锁禁锢时尚如此心狠手辣,可见她先前有多恶贯满盈。
新娘被掏心而死,燕絮的战场已从屋内移至院落。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李云澄身边忽然多了道烟紫色的虚影。
温和轻柔的嗓音如清流,汩汩流入李云澄耳中:“殿下是如何发现这是一场梦的?”
身旁多了个人,李云澄却并不惊讶,目光仍留在院中:“考生举报制在新朝建立之初便已废除。”她嗓音平静,出口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这些人数百年前就死了。”
女子轻声一笑:“不愧是殿下。”
这笑声似猫挠,李云澄蜷了蜷指:“你如此大费周章,想做甚么?”
“我想帮帮她们。”
那道声音似乎凑近了她些,近的李云澄甚至能闻见那阵若有似无的莲花香,她听见她缓缓道,“云澄,看见燕絮腰间那柄匕首了么,去罢,去将它取过来,去唤醒我们的玉衡君。”
李云澄眸光微动。
而院中,燕絮十步杀一人,身法极其诡异狠辣,她在血腥与哀嚎中来去自如,在欲望与怨恨中片叶不沾身。
她虽被禁锢,同凡人无二,但与她相对的村民即便被欲望催化成不人不鬼的样子,究其本质却依旧是人。
一群普通的村民又怎敌得过身经百战,手上罪孽无数的魔头燕絮呢?
燕絮亦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对她的命数产生欲望?
她生来无父无母,容貌可怖,世人鄙夷,她不知是如何来的世间,亦不知自己是因何而活,她赤足空手流浪天地之间,与野狗分食,与豺狼厮杀,在冰冷的物竞天择中,她找到了生的乐趣——
野兽的本能就是掠夺与杀戮。
幸运的是,形乃心之动,只要她想,上天便给予她无穷尽的力量,让她日益成为世俗道义之外的新一介,伪神。
力量强大的同时逐渐有欲壑难填的凡人向伪神祈愿,她毫不吝啬地恩赐,之后索要报酬时也从不手软,给不起?那便杀。
是以无数人在她手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贪心的凡人们不懂引以为鉴,仍旧前仆后继的给她送命。
谁都觉得自己洪福齐天,谁都无可避免地向燕絮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后来燕絮明了,她是这世间的恶之本源,凡人的贪婪、嫉妒、残暴、□□都会成为她的力量。
于是她开始大规模滥杀、屠村。
可这世间难道就没有纯善之人么?
自然是有的。
天地间因果循环,阴阳相辅,有十恶不赦之人,自然也有历尽苦难坎坷却依旧怀有良善之心的君子。
燕絮屠过和乐人家满门,割过桃李天下的师者喉,斩过赤胆忠心的将军膝,上至古稀老妪,下至垂髫孩童,无一不被她掏心而死。
她自然见过凡人艰辛,见过他们在无常的世事里艰难求活。
可她心软过么?从未。
她的杀戮字典里从不分善恶幸困,没有甚么人该杀,没有甚么人不该杀。
金银财宝不是让她高抬贵手的筹码,苦难风霜亦不是让她垂怜的理由,凡人的苦难是上天布的局,而她,是此局中的一颗疯棋。
注定搅弄风云,注定撕烂因果!
所以——
高风亮节者,杀!
恶迹昭著者,杀!
功德无量者,杀!
苟且偷生者,杀!
……
她这样的人注定是要遭受天道反噬,魂飞魄散的。只是在这之前,她要杀个尽兴。
燕絮沉浸在杀戮带来的极致愉悦中,丝毫未注意腰间的匕首已被勾走,浓重的腥气催得她双眸猩红,赤足残忍地踏着一地碎骨,最终将淌着血的花枝指向唐秀莲的喉间。
“不要!”
徐落忽然出声,她看着燕絮,颤音里有一丝乞求:“燕絮,他们尚是无辜的凡人,因利用才沦落至此…我们,我们应当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而非肆意滥杀。”
燕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的一笑:“我方才杀他们之时,怎么不见你出声?”
“你以为这些被欲望驱使的人,还能称作为人么?”
她白生生的脚已被鲜血浸染,踩上最近的头骨,足尖轻轻一碾便将之粉碎成齑粉,她向来如此随心所欲,拥有无数修士哪怕倾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可怖力量,却从不将生死放在眼中。
枝上寒鸦凄鸣,燕絮一身墨裙鬼魅般站在暗色之下,面颊挂着一串血珠,风起发扬时当真如地狱修罗。
她眼波流转向徐落,轻轻“啊”了声,笑道:“你是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么?你放心,你祖母死时并无半分痛苦,说来她缠绵病榻已久,还得感谢我了结了她的痛苦呢。”
徐落目眦欲裂:“燕絮——!!!”
她愈是锥心的痛,燕絮笑的便愈开怀:“别这么生气嘛,好吧,那我就站在此处让他们杀。”
说着,她竟真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接下来的一切伤痛与恶意。
手中的花枝“啪嗒”一声坠入血泊,溅起艳烈红花。
“来啊。”她笑吟吟地说,“来夺我的命数。”
噗哧——
是利爪没入血肉的声音。
村民的手狠狠穿入燕絮腹中,搅弄着她的内脏,可燕絮仿佛感觉不到痛般,笑意愈发灿烂。
来罢,来把所有的贪婪的欲望都浇注于她,来怨恨她,来分割她。
让她尝尽肉身之苦,给她灵魂灭顶的快感。
让她死亡。
仿佛听到她心声一般,无数只手紧随而上,攥住她的心肝脾肺,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撕裂她的内脏来重塑一个新的自己。
好痛。
好一个摧心剖肝的切肤之痛!恍若数百年前,她也被这么生生撕裂过!
燕絮仰天笑出了泪。
徐落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骇然喃喃:“疯子…当真是疯子……”
燕絮感受到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甚至可以冲破捆魔锁的禁锢,她看着这些抢夺她内脏的村民们,仿佛在纵容地诱哄围着她玩闹的孩童。
“再玩三个数罢。”她低声笑道,“三个数之后,就轮到我了哦~”
“三——”
“二——”
一字将将出口,却被一声清越剑鸣铮然掩去,如凛凛雷声啸开层云,刹那间万籁俱寂,千里霜寒。
是灵霄剑出鞘。
锋利剑光似携雪扫来,身虽未近,寒气已先一步逼至眼前,燕絮抬眼,只见半空中裴秉玉白衣清绝,云袖猎猎,如天庭降下审判的仙官,剑尖直指她心口而来。
又是如此。燕絮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唇角。
裴秉玉,又要像关平山那般一剑贯穿她的心么。
燕絮阖上双眼,调动起体内汹涌的力量,正欲震碎束发的捆魔锁时,面颊却先溅上了一道热意。
冷冽的剑锋在她心口前一寸停住,而后竟扭转了方向,将围在燕絮身边的村民,一剑封喉。
霎时赤血四溅,脏了她一袭白裳。
在场弟子无不惊愕震动。
素来遵道秉义的玉衡君,她们的大师姐,从不滥杀无辜,哪怕凡人有罪,也执意依法而处,她的灵霄剑出鞘只为护苍生,极少沾血。
而如今却不问前因后果便将一群村民斩于剑下?
哪怕亲眼见过这些村民非人之举,这些玉清门弟子心中依旧不是滋味,就好像一直以来的信仰塌了一角。
燕絮也睁开眼,怔怔望着裴秉玉。
云散月出,银辉铺满村庄,裴秉玉淌着血河一步一步走近燕絮,抬起手背揩去方才溅在她脸上的血,垂眼看着她,轻声道:“抱歉。”
她这一生歉暗含了太多,像是为她的迟来致歉,又像是同燕絮说:对不起。不应让你一人背这满村杀业。
话落,裴秉玉手腕一动,凌厉剑风瞬时扫向堂屋那面铜镜。
“住手——”
角落忽地蹿出一人,将铜镜揽在怀中,被剑风震出数丈,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唐梦秋翻滚几圈后停住,抬起头望着她们,苍白唇角挂着刺眼一抹红,笑容勉强:“诸位既无伤亡,便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罢。”
“他们”看来就是方才因欲望狂化的村民。裴秉玉猜得不错,只要铜镜尚在,他们依旧能在次日复活。
“这一切竟是你所为?”徐落吃惊道,“你当真冷血无情,竟连亲身祖母都能利用,究竟所图为何?”
“非也。”唐梦秋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些铜镜是三年前莫名出现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家家户户的香案上便多了这么一面铜镜。”
“诸位可知,三年前村里发生了甚么?”
唐梦秋缓慢站起身,托着一身病骨走进血泊,最先扶起了新娘的尸体,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仪容,盖上盖头,眉目含笑仿佛送别一位老友。
“六年前,阿碧的心上人投军,说等他赚了军功,攒了银子便回来三媒六聘迎她过门,期间内二人常以书信往来,阿碧没念过书,更不识字,每收到信便来请我念给她听,又让我代笔回信,她为人内敛,总不好意思麻烦我,每回来时便给我带一碟红豆酥。”
唐梦秋蹲身看着她,目色怀念,感慨道:“说起来,真是好久没吃到你的红豆酥了。”
“阿碧苦等了三年,那一日她又眼眸亮晶晶的来请我念信,可我拆开信笺,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福贞十七年,双舟关一役,全歼,勿念’,那不是刘寒的笔迹,亦是旁人代笔,想来刘寒已经……”他顿了顿,终是没有说完。
“我不忍告诉阿碧真相,于是每月拟信,步行至邻镇,佯装刘寒还在寄信于她,可她性情聪慧,想来早已知晓真相,否则怎么会在三年前那一晚穿上自己亲手绣的红嫁衣悬梁自缢呢,她只是一直没有戳破我,也给自己全了一场美梦。”
唐梦秋又走到院落中,俯身拾起血河里的白骨,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血迹,搂在怀中:
“这是王家婶婶,终年未成亲,与李家婶是手帕交,一直相依为命,后来李婶缠绵病榻,儿女却在外,是王婶不辞辛苦的替她洗衣做饭,将她的一口气生生延到三年前,现在想来,许是李婶也舍不得王婶罢,毕竟她若走了,就只剩王婶孤零零一人了。”
他拾一根尸骨,便道一个故事。
“这是贺家阿狗……”
“这是我发小,胡蝶。”
“这是薛叔叔……”
“……”
凡人百年,他口中一个故事,便是这些村人的一生。
唐梦秋将那些亲朋尸骨一一拭净,摆好,他仰头望着明月,望着苍天,嗓音不禁有些哽咽。
“可最后那个奇怪的夜晚,谁也没解脱,这些铜镜不知从何而来,就那么堂而皇之的闯进了大家的生命,跟那些灾难与苦厄一样叫人猝不及防,每逢夜晚镜子里都会倒映出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阿碧看见了无数个姑娘如愿嫁给心上人,镜中那些宾客喜气洋洋喊着“大捷!”“将军大捷!”,看见意气风发的青年胸戴红花,高头大马,三媒六聘将心喜的姑娘迎娶回家。
她看见喜帐前那对漂亮的龙凤烛淌下烛泪,眼角也不知不觉湿润了。
王婶看见了这世上无数姊妹和睦,相互扶持,她们阖家团圆,长命百岁。
所有人每一个难捱的长夜都坐在镜前,痴痴看着那一个个美满的人生,等到天明。
她们原不曾踏出过流霞村,不曾知晓外面的模样,她们守着这四方村落耗尽一生,明明谁也不怨,明明都选择解脱了,可上天仿佛仍旧觉得她们活的太轻易,死的也太轻易,于是降下这些铜镜,要她们看清,这世间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只有她们可怜。
长年沉浸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焉能不疯?
空气里飘荡的血腥气化为沉沉哀痛,小院陷入一阵静默。
良久,李云澄哑声道:“切勿将他人所得,视为己失。”
唐梦秋忽然笑了,他这一生似乎太苦,即便笑着,眼角也沁出泪:
“我读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又怎会不解此言?说着容易,可做起来,难、如、登、天啊。”
“幼时祖母供我念书熬坏了眼睛,落下一身伤病,每逢雨季,我见她双膝疼痛难忍,便发誓此生要出人头地,带她寻最好的医师治病,让她颐养晚年,于是十年寒窗,哪怕寒冬时冻得手指僵硬,哪怕酷暑时我要帮衬家中做活,只能挤出闲暇钻研文章,这数年来我也从未诉过一句苦,县试、府试、院试我一路往上考,大家都觉得我可以中第,我亦觉得我离少时所发之愿愈来愈近了。”
“可偏偏在那一场乡试,我被人顶了成绩,榜上无名!我不甘心就这么回乡,为了心中那一口气,更为了一个公道,我四处奔波,所有能尝试的方法我都尝试了!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啊!”
他回想起当年的茫然无助,连双手都发起抖。
“他们官官相护,财权勾结,我不过是瓮中之鳖!”
“于是我弯下了腰,我亲自扔掉了自己的尊严,去各个官署门前折脊伏地,我多希望有人能帮帮我,可我从夏跪到冬,直至在寒冬腊月的大雪天里跪出一身病骨,等来的却是他们捉了我去衙狱关了三天,像审犯人般对我用尽刑具,甚至夹断了我的右手,从此我只能学着左手用笔,他们威胁我若再纠缠下去…便是死路一条!”
“我怕了,我并不是宁折不弯的君子,我家中还有祖母,若我死在异乡,祖母何如?”
唐梦秋苦涩地摇着头,踉跄着走回院中,仰头望着皎洁高悬的明月,满目怆然。
“我本就穷,又已经舍去了我的尊严,没有甚么可以再让我搏一搏的了,于是我又像一条败家犬般回到了流霞村。”
“我以为自己能释怀,可每当我咳的要呕出心肺时,却看着那些登科及第之人,打马御街的风光,我便控制不住地想,当初是不是他顶了我的成绩?他今日之势当真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么?!”
凄凄夜风中,单薄的青年仰颈展臂,一字一句压在泛血的舌尖,向苍天发出声声诘问。
“我看着那些世家勋贵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捧月顺风顺水的过完一生,受百姓供养却将百姓踩在脚下一辈子不用担心流离失所,不用顾虑吃不饱穿不暖时,焉能无怨?”
圣人言,人无贵贱,生来平等。
圣人言,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待万物皆如一。
可这命运的公道究竟在何处?
他唐梦秋,以及这流霞村的每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没有向苍天讨出个公道。
徐落嗓音涩然:“所以…你们就杀了每一个过路歇脚的人,企图换命?”
“是啊。”唐梦秋目色怅然地望着被码齐的白骨,自嘲一笑,“他们已经疯了,被欲望逼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很愚昧罢?”
燕絮无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却带动肺腑咳了两声,裴秉玉手伸到她背后替她顺了下气,审视的眸光投向唐梦秋:“可你为何没有狂化?”
“因为我读过书。”
唐梦秋不偏不倚地迎上裴秉玉如炬的目光:“虽然很难做到,可我到底明白‘勿视他人所得为己失’的道理,也知晓人若能守住最后三分意志,便不算十分狗苟蝇营,我的命本来就够贱了,若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即便得到的结果再圆满,唐梦秋也不是唐梦秋了。”
徐落问:“那你为何不阻止他们?”
唐梦秋反问:“连诸位都要经一场生关死劫才能终结这场闹剧,我孤身一人凭何阻止?”
“你们以为我读过书,能守住理智,便觉得我是村中唯一清醒之人了么?”
唐梦秋缓缓摇头道,“其实我和他们并无分别,我能念书,是上天注定我要念书,是以,也是上天注定我要在欲望的诱惑中保持清醒。自一切生灵诞生之始,他未来所行之路,所处之地,所拥性情都是天命注定,那些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也不过都是上天降下的宿命罢了。”
听着这番言论,满院修士皆是无言。
修道之人怎会不知天命?整整一百零八颗星曜落定十二宫,凡人这一生的性情变化,经历祸福,顷刻间便能推演而出。
人之善恶亦是天命,他们同等的降临于生灵,在生的意义上并无区别,只是死后阴曹论罪,善者得福报,恶者偿果报,如是而已。
命数与因果无法分割。
越知天命,越能明了四大皆空。
而此一生是彻头彻尾的安于蒙昧,亦或洞察世事但孤僻寡欢,不过也是命数罢了。
李云澄忽地回想起,她曾也在万念俱灰之时,问过一人:“所以凡人只是一群无情的星子么?”
那人没有答话,抬手落子成阵,带着她亲眼一观九霄之上的浩瀚神秘,以及脚下渺小的万物生灵。
她在流年轮转中见证无数兴亡,愕然看着那些认知之外的事物诞生又消弭,在久久不能平复的心绪中听见那人轻声感慨——
“星辰运行构建出命运之轨,而世人,只是其中循环往复的一粒尘埃。”
李云澄恍然回过神,惊觉当年那些穷途时不解之言,竟在今夜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全然开悟。
世间一阵无常大风吹得青年愈加形销骨立,唐梦秋孤身一人面对着亲朋的尸骨,格格不入的站在院中央,仿佛已经被苦难压垮了脊背。
不,他早在当初跪求公道时就已经折了脊梁,之后的日子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罢了。
将那些丑陋过往发泄般的通通大白于人前时,他发现他真的已经疲惫至极。
有过碌碌无为的生,那么窝囊无名的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也许,一切真的都该彻底了结了。”
唐梦秋低头看着怀中那面铜镜,良久,他终于认命一般,松开了这件曾经叫他数次拼死相护的物什。
碎裂声砰然炸响,四周霎时燃起无名烈火,像是要吞噬这个可悲可笑的梦境,唐梦秋身形缓缓向后仰倒,他望着苍天,想起人生不止活一世,也许来世他会过上今生最想要的生活,可那已经不是他了,对于唐梦秋来说,这依然是个无解的悲剧。
梦秋,梦秋。当真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众人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这个世界正在消亡,光怪陆离间,他们看见青年那道单薄的身影倒入累累白骨堆,湮没烈火之中。
自此,他与亲朋长眠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