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作对的下场,是裴秉玉修为尽毁,全身上下数百根骨头俱碎,还是玉清门诸位长老联手开天阵告罪,才捡回她一条命。
然而为让因果强制归位,天道并没有放过流霞村,燕絮每日疲于应对天雷惩戒,殊不知流霞村的命数已悄然吞噬了她喜欢的凡人。
唐梦秋烧尽了他的文章,终日郁郁,在呕尽最后一口血时撒手人寰,唐秀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愤哀恸。刘寒上山砍樵时为山匪劫杀,阿碧闻讯失声痛苦,当夜便殉了情。原先病情痊愈的李婶夜里打水时不慎跌落井中,连体面的遗容都没留下。
燕絮能让他们生,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命数。
甚么是命数呢?
命运这玩意儿说白了也简单,无非给你一巴掌让你走向死亡,或者给你一颗糖让你走向死亡。
打了一巴掌但不该死的就给颗糖,然后在该死的时候死。
不死也要扒层皮,最终到了日子还是难逃一死。
该不该死,何时须死都是因果规律。
这就叫生死有命。可燕絮搅乱了因果,她让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活了。哪怕她拯救了万千生灵,只要与天道相悖,就要承受为她所救的凡人因果。
于是那些生灵在得到又失去后,催生出的怨气化为利爪剖开燕絮肚腹,撕裂她的肺腑肝胆!
燕絮痛不欲生。
裴秉玉当初没有教给她的人性之恶,由苍天以痛教之!
而玉清门内被关押起来强制休养的裴秉玉似乎感应到了同等疼痛,咬牙撑着起身要去寻燕絮。
可门外,是太元长老亲自设下的十九重禁制。
看守弟子劝不住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浸在满身鲜血中,一剑一剑对上禁锢。
最终她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却还直直望着流霞村的方向,太元轻轻一叹,请求迦晚出山,封存了裴秉玉记忆中与燕絮的所有过往。
是以,裴秉玉至今没能听见,燕絮体内那缕清魂被生生撕成碎片,湮灭之际微弱的一句——
“裴秉玉,我好痛。”
自此,一人忘却过往,继续当她玉清门遵道秉义的大师姐。
一人面目全非,恶魂占体,誓要杀尽天下人!
.
刑台上阴阳相合间,二人的生命仿佛也融为一体,各自的过往尽数浮现眼前。
相隔三百年的春秋更替,日月轮转,那句“裴秉玉,我好痛”如利刃般在裴秉玉心尖剜下崭新的伤口。
而燕絮也终于明白裴秉玉为何入夜便沉眠不醒了。
她没法形容自己看见失去记忆的裴秉玉偶然摸得床头镌着的“吾妻阿絮”四字时的心情。
没法解释那日裴秉玉为何对着落幕的残阳愣愣坐了许久。
没法明白裴秉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寻到兰望舒,求她以她的一半寿数设下阵法,以心头血与气运供养着那些曾经死在燕絮手下的人。
所以裴秉玉没有黑夜,因为她失去了一半的寿数,那日她被徐落欺辱,也并非裴秉玉不拦阻,而是她真的不知晓。
所以徐落的祖母,宋阳的阿姐,那些千千万万个凡人都还活着。
所以天惩之前,裴秉玉告知了徐落真相,郑重万分地请她原谅燕絮,她说,如果可以,就当为了她,在天惩之日替燕絮祈一下福。
彼时的裴秉玉还未恢复记忆,但她便如三百年前为燕絮悍然对上天雷一般,又心甘情愿地为燕絮担起千万人的果报,无怨无悔地将三百年后的天惩引于己身。
悔么?
顺心而为,万事无悔。
燕絮终于明白,在幻境中为何有人对她的命数产生欲望。
——因为有人不计一切的爱她。
对不起。
燕絮竭力朝裴秉玉扯出笑容,却因雨水咸涩,笑的比哭还难看。裴秉玉摇了摇头,想叫她不要跪。燕絮又偏过身,朝徐落一叩首。
对不起。曾经伤害了你的祖母。
二叩首,对着宋阳的方向,向他阿姐致歉。
对不起。
骤雨洗阶,痛鞭在燕絮脊骨,仿佛要借此洗刷尽她满身罪孽。她在漫漫雨幕中磕了无数个头,替自以为是的她,向世人,向流霞村,向裴秉玉深重道一声抱歉。
再抬首时,燕絮与裴秉玉隔着风雨两两相望,眉目间尽是宿命之下无法言说的悲戚。
燕絮不忍见裴秉玉再为她烈火焚身,她恣意已久,也该勇敢一次,让这一切剪不断理不清的因果终结于她。
她趔趄着又站起身,纤瘦的身影在刑台之上更显渺小,身后山壁上那个巨大的“天”字仿佛沉沉压在她瘦削的肩上。
风雨中她的神情竟极为肖似幻境中唐梦秋摔镜那一刻!
捆魔锁不知何时断了,裴秉玉为燕絮束起的长发又乱糟糟的披散开,在疾风中凌乱飞舞,遍布她右颊的兰花已有一半回归了生动的绿。
一如当年盎然的春。
裴秉玉似乎察觉到她要做甚么,哀求般向她摇头,求她不要。
燕絮仰头望向苍天,声声铮然:“我乃天道之子,本该惠及苍生,可惜没能逃脱因果,又因心性不坚,以至浊魂犯下累累杀债——”
她一顿,看向裴秉玉,莞尔一笑:“这债应由我自己偿还。”
顺心而为,万事无悔。
她阖上眼,身形逐渐变淡,归体不久的清气与仅剩的浊气丝丝缕缕往外溢,融于风中,弥散天地间。
燕絮是天地的一部分,生有不死不灭之体,天道亦不能杀之。
除非她自愿重归混沌,化为庇佑苍生的灵气,自此阵法即世界,再也无需裴秉玉耗费寿数与心血供养。
百年前亡者已亡,百年后生者尤生。
因果归位。
裴秉玉大恸:“不要——!!!”
然而甚么也阻止不了。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破开金光照耀大地,清浊之气在漫天梨花雨中化为点点金光落在裴秉玉眉宇。
她听见燕絮仿佛初见时轻柔的笑——
“阿玉,你本应自由自在,寿与天齐。”
“从今以后,彻底忘了我罢。”
光点没入眉心,拂去了这数百年的爱恨清浊,不解之缘,以及床头木上镌着的“吾妻阿絮”。
莲月居内,棋盘从中乍然开裂,兰望舒仿佛被一道气流击中胸口,闷哼着咳出一口血。
她目光穿过花窗,遥遥落在某一峰,怅然喃喃。
“到底…还是输了么?”
山间灵光褪去时,裴秉玉满身伤痕尽愈,肋骨重塑,仪容整洁。她抬起头,望见春燕衔枝,翠柳吐絮。
她怔怔抚上心口,不解分明又一年良春,为何却心痛如枯?
后来栖梨峰梨花如旧,裴秉玉再未寻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