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当日。千峰冥晦，山雨欲来。
燕絮被押上刑台，刑台正中是个偌大的八卦光阵，八方各立一根神兽柱，如峭拔巨剑般高耸入云，每根石柱顶端都拴着条纯黑铁链，自上而下紧紧禁锢着跪在光阵中央的魔物。
刑台之上万丈峭壁，刻了个巨大的“天”字，巍巍悬于众首，刑台之下八千长阶遥遥延伸至目之所尽，每一阶都有内门弟子分立两侧。
鹤鼓齐鸣，众修如云。燕絮打眼一扫，玉清门不愧为百家之首，好大的阵仗。
山脚处，仪式开启的前一刻，徐落才姗姗来迟，她今日状态肉眼可见的憔悴，面无血色地仰头望着刑台方向，仿佛被抽了魂似的，宋阳唤她第七声才回神的“啊？”了声。
宋阳蹙眉，忧心地看着她：“小师妹，我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来……你今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脸色也很差。”
“我也…不知晓。”徐落眼中有些迷惘，低声喃喃，“只是觉得如今这一切都如梦般荒诞。”
宋阳只当她喜得做梦不敢相信，扳过她的肩朝向刑台：“我们努力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天道制裁燕絮这一日了，咱们待会儿等着欢呼就行！”
可若是他们数百年的努力，数百年的怨恨，全都用错了方向呢？
徐落耳畔嗡嗡的，已听不清他说的话了。
裴秉玉到场时，天空落起细密的雨点，众弟子纷纷设起结界隔挡，裴秉玉立在刑台正下方，任雨点打湿发梢与衣襟，就隔着濛濛雨幕，与燕絮两两相望。
燕絮不明白，分明就是裴秉玉费尽心思要捉她回来，如今又何必用这般眼神望着她？
装甚么？燕絮回了她一个白眼。
黑天墨云滚滚，漫长的等待中，燕絮如一只叛逆幼兽怨恨舐犊母亲般，冷眼望向云层中蓄势待落的天雷。
雨势陡然转烈，刑台四周平地起飓风，催得整个玉清门地动山摇：时辰到了。
轰隆——
第一道天雷以震山撼岳之势落下！
燕絮已做好借着天雷挣脱枷锁的准备，可预料中的痛觉却未袭身，台下忽地一片嘈然，燕絮隔着一片茫茫雨雾，望见熟悉的身影浸没在天雷真火中，向她猛然跪地。
燕絮瞳孔一缩。
与此同时，一山之隔的莲月居，兰望舒端坐棋局前，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刻落下一子。
刹那间负阴抱阳，阴阳相合。
燕絮还未回神，脑海中便炸开一阵剧痛，周身的太极光阵以她为中心飞速旋转，迸发出惊人刺眼的光亮！
轰隆——
第二道天雷落下。裴秉玉口吐鲜血。那条乾卦铁链在燕絮脊背上狠狠一抽，痛得她向前匍匐在地。
乾为天。“阿玉，苍天是万物的主宰么？天下万千生灵只能听天由命么？”
轰隆——
第三道天雷。裴秉玉烈火灼心。燕絮踉跄着爬起身，被坤卦铁链打中小腿，摔入水洼之中。
坤为地。“阿玉，土地中正蓄和，包藏万物，为何在天之下呢？”
轰隆——
第四道天雷。裴秉玉痛入肝脾。震卦铁链圈住燕絮颈项，在地上拖行数丈。
震为雷。“阿玉，凡人虽渺，可亦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想让他们不惧不退。”
轰隆——
第五道天雷。裴秉玉十指渗血死死扣入土壤，颤抖着爬向刑台。坎卦锁链击中燕絮小腹，她面色苍白地蜷起身躯。
坎为水。“阿玉，我喜欢凡人，我愿意帮助他们，愿意如同江河溪流般润泽他们。”
轰隆——
第六道天雷。裴秉玉终于靠近刑台，却被法阵光浪震出数里，肋骨尽碎。兑卦铁链甩在燕絮侧脸，半空中飞溅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兑为泽。“阿玉，他们应当有个圆满的结局。”
轰隆——
第七道天雷。裴秉玉坚持不懈地爬向刑台，却被一次次的震飞，直到再也爬不起来。燕絮气息微弱的趴伏在地，看着水洼倒映出的近在咫尺的双眼，往事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流转。
艮为山。“阿玉，为何苍天总要阻止我呢，我只是想让他们圆满。”
天地阴阳，阴阳四象，四象八卦，每一卦都如棘刺厉鞭狠狠抽在燕絮脊背，如同苍天为母，动家法管教自家不听话的小儿。
而裴秉玉作为纵容燕絮打乱因果的同犯，亦受天雷轰顶，真火焚身！
飓风裹挟碎石在刑台四周卷成数个漩涡，吸纳着方圆百里所有生气，栖梨峰的梨花密密麻麻铺成一条雪白绸带奔着燕絮而来，围绕光阵落起一场纷扬大雪。
台下弟子无不骇然地望着眼前一幕，在烧天的火光与扑簌的片雪前，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那惊心动魄的天雷一道道，仿佛就劈在众人跟前。徐落呆滞望了半晌，忽然拨开人群冲向刑台。
“徐落！”宋阳惊了一跳，追了几步攥住徐落的手腕将她扯回来，厉声问，“你疯了？！”
而徐落只是泪流满面地摇着头，口中翻来覆去地呢喃：“六师兄…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祖母没有死，你的阿姐也尚在…”
宋阳一愣，那一刻仿佛真的有道天雷劈进他脑海：“……什么？”
他一松手，徐落便没了支撑一般缓缓滑坐在地，在大雨中放声而泣。
裴秉玉昏昏沉沉，中途似乎痛晕过去一回，可意志又强迫着她醒来，眼前一切万分模糊，她于烈火中望梨花雪中的人，仿佛也切身感受到了燕絮的痛。
燕絮当年，是否也是这般痛？
她不明白，明明她已以肉身之躯引走了天雷，为何燕絮还是会痛？她不明白，却在朦胧间瞧见台上人蹒跚着站起身，朝着苍天，朝着厚土，郑重一跪，伏地叩首。
那是一个赎罪的姿势。
那一瞬仿佛有一柄利剑将裴秉玉的心脏凌迟，雨下的太大，以至她分不清燕絮脸上的究竟是雨还是泪。
只是她隔着眼底湿润的雾气，看清了燕絮的口型：
对…不起……
裴秉玉便明了，燕絮也忆起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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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前，魔域震动，为祸人间，百家联手诛邪，其中青年翘楚辈出，裴秉玉一人一剑孤入魔境，据后世记，那日魔宫千里皑皑，冻骨遍野。
一战过后，百家奉裴秉玉为玉衡君，傲雪欺霜十三剑自此得名。
彼时少年天才无惧无畏，不信命由天定，以为万事只要心诚，便有无限可能。
六百年前，太元长老仰观星象，断言凡间瑞国气数已尽，同时天地之气浓郁有余，恐生混沌之灵扰乱因果，只是天命难测，太元亦不知未来命数，遂只得告诫裴秉玉，他会用五百年修为引得天地之灵降生玉清门，另裴秉玉务必引其向正道而行，万不可生邪佞之心。
所谓天地之灵，不过是一团多余的混沌之气，清浊一体，善恶一体。其未生时，裴秉玉曾悄悄请兰望舒占过，那日莲月居星布棋盘，兰望舒看着推演出的空曜，只同她说了四个字。
“四大皆空。”
裴秉玉不解其意，对这位天地之灵生出了浓重的好奇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个平凡傍晚，后山栖梨峰上空忽然爆发出一阵绚烂奇异的霞光。
金乌似火，群鹤投身彩云，山谷间飞鸟走兽万千生灵纷纷涌向栖梨峰，天生异象的第一刻，裴秉玉便已踩在了栖梨峰的土地上。
无数蛱蝶如一场斑斓落花，在半空中上下蹁跹，与梨花雪共沉浮。裴秉玉在这一片锦绣之中，望见少女长发如瀑，赤足单衣，干净柔软地站在落花之上，气质清澈如涓涓溪流。
那是一派盎然的春。
少女似乎察觉到有人正出神地看她，神色懵懂地望过来，见裴秉玉生得好看，于是亲近地同她弯眼一笑。
她伸手接住一瓣落花，欢喜地说：“这里真漂亮。”
裴秉玉仿佛有一瞬间忘了甚么清浊善恶，脑海中只有一句“误入凡间的神灵”，而神灵至纯至善，大爱无疆。
裴秉玉不知静默了多久，静到她分不清山中风声究竟是因蝴蝶翅膀煽动，还是因胸膛不绝的心跳。她按捺了下，才缓缓道：“是的，此处是我的家。”
少女歪歪脑袋：“家是甚么？”
裴秉玉说：“心之归处，为家；万千羁绊，为家。”
“那我有家么？”
少女走近她，裴秉玉垂下眼，看清她右眼角缀着瓣小小的绿兰，不明显，却衬得她的笑容更为生机蓬勃。
裴秉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此处便是你的家。”
“我叫……裴秉玉，你可以唤我阿玉。”
少女眨眨眼，兀自消化了下这番话，她极为聪颖，顷刻便明白名字于凡人的意义，笑盈盈地问：“阿玉，那你唤我甚么？”
裴秉玉目光描摹着那朵绿兰，回想起儿时她初次对春的印象。
“春燕聆雨，翠柳吐絮。你诞于良春，便叫‘燕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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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百家所有人都觉得天地之灵需引导拘束，否则体内易被浊魂占据上风，嗜杀成性，涂炭生灵。
裴秉玉不以为然，她与燕絮朝夕相处，只觉一些修士百年心性，不如一个燕絮。她们诛魔前尚要审断平生作恶几许，又怎能轻易评判燕絮几分清几分浊？
都说浊魂便是燕絮纯恶一面，可裴秉玉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分毫端倪。燕絮心软，见不得生灵受苦，玉清山的鸟兽们都同她亲近，她喜欢凡人，每逢人间节庆，她都要拉着裴秉玉一同趴在漆栏上看焰火，一同去河边放花灯，一同在熙攘人间共食一碗浮元子。
燕絮每日的衣裙是裴秉玉为她换上的，发髻是裴秉玉亲手簪的，最爱吃的枣泥酥也是裴秉玉次次下山定会为她带的。裴秉玉教她如何调动灵力，教她道义礼法，教她山河广阔。
在她们还没有成为宿敌的三百年前，燕絮对于裴秉玉而言，如挚友，如爱女。
甚至连兰望舒有时都会调笑以裴秉玉的上心程度，燕絮若离了裴秉玉岂不像游鱼离池，裴秉玉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兰望舒还少说了半句话，事实上，从她见到盎然的春天起，栖梨峰的梨花便没有败落过。
而这世上也再无一人比裴秉玉更了解她亲自教养的燕絮，于是她不再将燕絮拘在身边，放游鱼归入汪洋，去赴她自由的天地。
后来兰望舒曾问过她悔否，她望着山脚万里春色，说不悔。
燕絮离开她的第一周回来，便告诉她，她在山下交了许多新朋友。
玉清山脚有个流霞村，流霞村里有个唐奶奶，会做顶可爱的布老虎，每次她去，便笑眯眯地拿着布老虎招呼她：“小燕来啦，刚缝好新的老虎，你就到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秋收之际，傍晚村人凑在一处在田野前话闲，听到唐秀莲这番话纷纷笑起来，忽闻一阵甜香，转眼便见阿碧姐姐挎着篮新出锅的红豆饼走近来，贺家阿狗眼睛一亮，伸向篮子的手却被胡蝶一把拍掉，胡蝶双手叉腰瞪着他：“馋不死你！没看见人家小燕还没动嘛？”
这二人是欢喜冤家。阿碧抿着唇轻笑不语，贺家阿狗揉着手大声控诉胡蝶，两人你来我往地又斗起嘴，唐秀莲揭开白底蓝花的绸布，唤燕絮过去：“小燕，来尝尝这红豆饼，你阿碧姐姐的手艺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呢。”
阿碧将红豆饼分完，在众人的赞誉下只是回以一笑，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唐秀莲身边，大家三三两两的聊起来，燕絮听见阿碧问唐秀莲：“梦秋阿兄这些时日可有来信？”
唐秀莲摇了摇头：“我听闻邻村的阿虎都回来了，他也不知被甚么绊住了脚，到今天都没见着个影！”
她语气中有嗔怪，目光却不掩忧色。
阿碧便安慰道：“您别多想，梦秋阿兄乃文曲星下凡，想来是一下考上了，都说过了乡试便是举人了，难免要在外结交些好友，等他处理完那头琐事定就回来了。”
她说着一顿，两颊飞起薄红，嗓音也轻了下去：“我还攒了几封阿寒的信，等着梦秋阿兄念给我听呢。”
唐秀莲被哄高兴了，拍着她的手笑了笑。贺家阿狗被胡蝶撵的上蹿下跳，也凑了个热闹：“好好好，说不定梦秋跟阿寒同日归来呢！那我们村可出息了，一个宰相！一个将军！”
夕阳西下，众人又是哄笑一堂。燕絮同裴秉玉说起这些时，眉梢眼角都飞扬着明媚光采，裴秉玉适时递给她一杯水，燕絮果感口渴，将水一饮而尽了，说：“阿玉，我喜欢凡人。”
裴秉玉嗯了声，指腹轻轻蹭去她唇畔湿意：“那便多去见见朋友。”
刚放下手，怀中却一重，身前人猝不及防的扑上来抱住她，裴秉玉一怔，感觉到燕絮的脸颊在她心口蹭了蹭：
“我也喜欢阿玉，我最最喜欢阿玉，下次你同我一起去，我把她们介绍给你，好不好？你一定也会喜欢她们的！”
刹那间万籁俱寂，裴秉玉听见心底遥远的春风，催生漫山遍野的草木。
她缓慢而郑重的回应：“好。”
可惜燕絮最终没能将流霞村的人正式介绍给裴秉玉认识，但裴秉玉已从她口中知晓的够多了，燕絮每回来一次便要同她说这段时日村里又发生了何事，久而久之，她知晓了流霞村的过去、现在以及凡人无常的命运。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燕絮落泪。燕絮问她。
律法公正，为何唐梦秋被人顶了成绩却无法讨回公道？为何他们能狠下心夹断读书人写字的右手？
苍天有情，为何阿碧再也等不到她的心上人？为何那么多百姓因战争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战争却仍无休止？
裴秉玉没法回答她。因为这就是人性，人性既有光的一面，便也有它的阴影，所以在美满欢乐之外还隐藏着妒忌、贪欲与暴戾等等。
可流霞村的人有甚么错呢？他们只是这辈子命数坎坷，注定了出生在气运有亏的流霞村，被人性的阴影痛击。
裴秉玉看不得燕絮哭，泪珠一落下来便被她轻轻揩去。但她不知如何安慰她，小朋友初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总是要碰壁难过一场的。
燕絮哭累了，吸了吸鼻子，抬头望着裴秉玉，眼里忽地迸发出坚定的光：“阿玉，我喜欢凡人，我愿意帮助他们，愿意化身江河溪流，润泽他们。”
裴秉玉静了静：“师父说，人各有命，无法逆转。”
燕絮执着地看着她，如一头倔强的小兽：“那你呢，你又是如何想的？”
那一瞬裴秉玉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于是微微错开了视线：“搅乱天地因果，会遭反噬。”
在她偏开目光的那一刹那，燕絮捕捉到她眼底来不及遮掩的顾虑，扣住她的手，与她掌心紧贴，仿佛承诺般道：“我不怕。”
“顺心而为，万事无悔。”
于是在燕絮走上一条为千夫所指的道路时，裴秉玉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裴秉玉不仅仅是为了燕絮所求，大道万千，她与太元长老所信仰的道不一样，太元顺应天道修行，而她修行是为了：苍生。
所以为世间不公，为凡人无常的命数向因果拔剑，本就是她的道。
她只是害怕燕絮会遭反噬，但燕絮的心性由她教养，她与她一样，九死无悔。
于是受尽苦刑的唐梦秋活着走出衙狱，悬梁自缢的阿碧睁眼又见到了太阳，双舟关没能开战，缠绵病榻的李婶回光返照。
于是千里外的状元无故暴毙，科举相关官员纷纷落马，侵略成性的当权者昏迷不醒。
燕絮救下了万千生灵，但也破坏了世间因果。流霞村团圆之时，燕絮吃酒吃的晕晕乎乎，宴席上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啊呀，要落雨啦！”
抬头一瞧，浓云可怖，惊雷震动！
——天道大怒。
大雨倾盆而下，唐秀莲与阿碧架着醉醺醺的燕絮回屋躲雨，燕絮眯眼望着雨幕，眸底映出云霄间猛然迸发的厉光！
轰隆一声巨响，数道金色光雷汇聚成一道凛凛利剑朝着流霞村斩下时，燕絮瞳孔一缩，只见天空一道白色身影逆着疾风骤雨悍然迎上天雷，铮然剑鸣与雷声齐啸，山河震动！
那时的裴秉玉乃是真正的天才风流，一人一剑便敢与天道相抗！
万籁俱寂，千里霜寒。那惊鸿一现的傲雪欺霜十三剑下，十月的雨里飘落着红色的雪。
燕絮耳畔嗡然，只听见遥远的一句。
“阿絮，不惧不退，放手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