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身囚天家狱,不世人乍见不世文。
昨夜骤雨,今日初晴,天色蓝的就像新烧的瓷器,阳光照进京城每个角落,可是宗人府还是灰突突雾蒙蒙的。
宗人府经历司里的经历阿哈觉罗?辉楚正享受着这难得的午后时光,京城里这个时节就已经有些热了,更何况他还身形肥胖,体态臃肿,比旁人更怕热,因此只想躲在乘凉的小屋子里。
可是他却还不能完全的躲起来乘凉,谁叫这宗人府里还供着一尊大佛,他撇撇嘴,想到因为这位爷引出来的种种事端,天气都更燥热了。
他每日必做的事情是要去后宅看关在这里的废太子胤礽,他虽然被废,可究竟是皇天贵胄,谁敢轻易怠慢他呢?皇上虽然不来,可是却时不时的有礼物送过来,叫他们也摸不着头脑,难不成他心里还惦记着这位废太子,可是胤礽的日子过成这样,不都是他一手带来的?他摇摇头,这些上面的人心里头想什么真是不好说,只是这模模糊糊的就苦了他。天天要去顾看废太子,日日战战兢兢,只怕有一天他就复位,为了遮掩这段不堪往事给宗人府大换血,或者更糟糕,他如果是忧郁成疾,再日日消瘦,哪天不幸竟然去了,那自己个也别活了。
今天走到后宅,仍旧是他,胤礽自被幽禁以来,性情比以前还要喜怒无常,时常喃喃自语,或者抱头狂笑,有时又像小儿啜泣,逼问他人自己究竟如何不如直郡王,精神已经出了大问题。辉楚看他今天安安静静,松了一口气,问:“您今个感觉怎么样?头疼的还厉害吗?奴才给您带的药已经熬好了。”
胤礽说:“孤没有什么大事情,你放在这里吧。”
辉楚这才抬起头看他,觉得他或许是今日清醒的很。
于是把药从食盒里拿出来,双手奉给他。
等辉楚静悄悄走后,胤礽端起药碗喝光,他今天人很清醒,甚至有一种隐约的兴奋,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可是他没像以前一样在屋子里空空的坐着,他只是在门口默默徘徊,慢慢踱步。到了傍晚,夜风吹拂他的身子,寒夜里只有他自己。
他觉得面颊一痛,伸手摸摸却是四枚已经弯折的金针,细如牛毛,轻盈的在手上就像要化掉。接着就是两个人缠斗的声音,可是也是如同这金针一样,轻轻悄悄的,都不发出什么大动静。
他低头,面颊上的细细血丝流下,谁要他的名呢,他默默思索,可是他的脑子实在是不清醒的时日太多,他怎么也想不到,可是死……死又有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不人不鬼,如同丧家之犬,人人在外面都笑话他,笑他是两废太子,皇阿玛写的诏书里说他“生而克母。”他觉得脑子疼起来,但是仍旧伫立着。他果然一副疯疯癫癫的疯子模样了。
燕燕见他居然就这样也不躲也不走,觉得晦气极了。
她想,师叔叫我们救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似痴傻的疯子,但是又觉得说不定是这里日子太难熬,所以竟然把好好一个人逼成这样,她更觉得救他出去是要紧事,只是现在怎么还有别人来掺和这一回事?
她一手软剑如流水一样四处使出,直奔眼前人的谭中、巨阙、神阙三个穴位,只是眼前的人好似也是行家高手,轻巧一挑剑尖,反倒是直奔站在门口的胤礽而去,她只好又调转剑锋,将软流玉从侧方抽出,这个动作需要执剑人自己站在戊宫的位置,下弯后腰,然后用腕力的巧劲甩出软剑,如果缠住对方,不免要被挟制一瞬,趁这个时间再走飞运,从戊到子,以天山南派的大须弥掌法重击对手的气海一穴。她紧紧盯着对方的腰腹,只待有机会就使出来。
对方的身形果然一滞,被软玉流的凌凌剑锋逼得定下来,可是她要走子位的时候却被人在肩上轻轻一点,登时有些脱力,她心想这个人也会点穴位,但是手上动作并不停歇,重重一掌就逼近这人的志室穴,同时借着软玉流脱力的劲一甩,手掌一翻,这柄剑就以一个斜飞的角度朝对方的左肩飞去,两厢夹击,这个人却也并不慌张,偏下身躲过软剑一个蜻蜓点水,飞出一段距离。
燕燕见她退去,也收回剑,上动稍停,右脚后撤一步。同时左脚以脚尖为轴脚跟外展,脚尖点地成大虚步,此时正是剑锋朝外,寒意逼人,在北派中这招是顺风扫叶,是个动静皆宜的防御动作。她微微上仰脸去看这个陌生人,这人也不再摆出攻击的架势,左脚向左跨一步,上身左转,右腿随之跟步后退,霎时间就离她有七八步远,同时拿着剑的左手向后一翻,将剑背在身后,剑锋直插青天。
燕燕心里后知后觉的感觉出疑惑和后怕,她穿着这府里丫鬟的衣服,可是对方却也是这样打扮,只是蒙起面来,不知道具体如何。
燕燕只看出这是个姑娘家,身手比起她说不定还要好,这会是谁?她问:“你是谁?你是那个门下的?”
这个人却发出一声笑,说“天山的俏观音,你不和你师父去送货,来这里做什么?”
燕燕吃了一惊,心下这次是当真有些害怕,她本就莫名其妙的心虚,这下被人挑破身份,心砰砰的跳个不停,可是她又想:“我是来这里救人,可是你不也是来这里杀人劫人,咱们两个做的事情我还更好心些,怎么偏偏我惊慌失措?”于是仔细打量起来这个人,问:“你怎么看出来?”
她朝门口的地方退了两步,心想就算是今天我先把这废太子劫走,任凭有些磕着碰着,我也不能给她杀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看她有点眼熟,她有些走神了似的开始琢磨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又想这人用的暗器是金针。她心下镇定了一点。说:“我知道你是谁!”
这个人听她这么说,想来心里不信,不答话。燕燕心下有点生气,又说:“你是武当的对不对?我师父说你们武当的才用芙蓉金针!”
这个人听她这样讲,也不觉得十分惊奇,她用出芙蓉金针,就知道被看出来再容易不过,因此并不理燕燕。她看着燕燕这一身打扮,有些好笑这个小姑娘跑到宗人府来,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看在虞妙莲的面子上,她当然不和她继续打,今天已经查探到胤礽的具体位置。她不与燕燕再缠斗,也不管胤礽究竟如何,自顾自飞身上檐,就要离开。
燕燕见她不回自己的话还自己走掉,当下就连什么后怕疑惑都抛到后面去,她火气上涌,将软玉流缠在腰上就要去追。
余光却瞥见胤礽这疯子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当下有些毛骨悚然,还觉得被看了好戏,心里难为情,便也不再去追,想:“谁知道我走了他会不会就给人杀了,我要留在这好好看顾他。”就从墙上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朝胤礽走去。
月光如水,遍地流银,她在月光之下打量他。一个看着十分消瘦的中年男人,面容倒是有些姣美,在这月光下一面阴沉沉的坠着,有些可怖。
燕燕见他只是摸着自己被金针刺伤的面颊,走上前去,说:“你是爱新觉罗·胤礽?”她将剑微微的背在身后,却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的跳个不停,她想:“如果这个疯子突然暴起要杀我,我先一剑将他捅个对穿。”
胤礽看她们两个缠斗已久,现在其中一个走到他身边问他,他却还觉得麻木,不作回答。
燕燕又说:“我师父和我师叔与你舅老爷索额图有旧,他们两个让我来救你出去。你今天晚上先不要叫人发觉,明个我们里应外合把你劫走。”
她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心里止不住的发毛,她觉得嗓子痒痒的,声音莫名的飘忽。
胤礽听到人说索额图倒是心上有一点波澜,可是他脑子毕竟不清楚,想好好琢磨琢磨这件事有没有古怪,也做不到。他只好点点头。
燕燕看他点头,稍微靠近一点,把一枚铸着圆章的四爪梅花镖扔到他怀里,解释说:“这是我们宗里的信物,明天我送你出去以后你见到这个梅花镖的人才能接应。你都记清楚了吗?”
胤礽反应不及她,梅花镖掉在地上,弯下腰捡起来,燕燕看他弯腰赶紧后退一步,离他两步远观察。胤礽突然说:“你师父是谁?”
燕燕心想告诉他师父是谁,万一他背地里告诉这府上的人,我们岂不是救人不成反惹祸端。于是说:“告诉你万一你回过头就卖了我们怎么办?你只用知道我们绝对不害你。”又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还要回去和我师父商量。我走了。”她这次终于飞身上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胤礽还在思考她师父是谁,心想索额图什么时候和这些江湖上的人有了联系。可是听到能走,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兴奋,他手心攥着梅花镖,久久伫立。他想:“我如果能走,即便是去什么不见人的地方一辈子,我也愿意。”
源来客栈。
客房里烛火幽幽,人影迢迢,两道女声对话,其中一个年纪略长,音色婉转,说道:“玉姐,你这次看的怎么样,他还活着吗?”另一道声音回她:“他活的好好的,只是看着神志不清,想来是关久了。”又笑了一下,说:“你猜我遇到谁?”
原来她们便是白日里燕燕遇到的两个女子,年长的是虞妙莲,年轻的自然就是她口中的玉姐。也就是这红花会的第三舵主玉关秋,她师承武当山,用的一手好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日较少,因此并不显名。
虞妙莲听她这样说,又问:“你遇见谁?”
玉关秋并不瞒她,说道:“我遇见白天那尊俏观音,如果不是她,今晚爱新觉罗氏就要少一位废太子。”
虞妙莲说:“你说她是小姑娘来京城新鲜,还是和咱们为着一件事来的?”
玉关秋低下头看烛火,她发觉今夜已经过了寅时,再几个钟头天就大亮。转过头对虞妙莲道;“我们这次是为了搅浑京城的水,来不来她,都不妨事,只不过我知道你和她师叔有交情,唐真隽也是你的旧相识,”
她说:“我们不要管这个小姑娘,让她在京城飞来飞去有什么不好。”
虞妙莲听她的话,就微微笑起来,不过她想的是来的人越多,水就越混。到时候清朝廷乱起来,皇上不是皇上,太子不是太子,她到要看看这个北京城还能不能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虞妙莲祖上是有过明代大员的,后来战乱南迁,家道中落,从她父母起就流落江湖,她对清朝廷有十万分的憎恶,她丈夫岳凌,在江湖上号称震五岳,是红花会第五的舵主,有一手极为雄浑的拳法,出手如山峦排倒,五岳倾摇,是这红花会数一数二的好手。他们夫妻二人都极为憎恨清朝廷,在这次的事情里一马当先,可谓是一对铁心铁胆的鸳鸯!
今日虞妙莲和玉关秋是来做先锋,探一探京中形势如何,再过两天,大部队就要和他们汇合,到时候一并讨论这件把京城搅浑的大事。在这件事上,玉关秋其实心里并没有十分的热衷,她本来就是一个孤女,被当年红花会的总舵主收养长大,后来师从武当,有十几年功夫都在山上研习武艺,只是这一两年才回到红花会的总会来,她对红花会的感情全都来自于老舵主,她心里很感恩这位老人收养她,全心全力的照顾她,又送她到武当山去学习武艺,让她如今成为红花会的第三舵主。可是对于清朝廷,她真的也恨吗?她心里倒不是十分的清楚,毕竟她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血海深仇还是离愁别恨,她无从得知,如果她家里也是虞妙莲一样的处境,她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恨,用一生的时间反抗这个暴虐而不顺天命的朝代,用清朝廷这群异种人淋漓的鲜血祭奠南迁的汉人,祭奠更换的衣冠,甚至祭奠那被割去的头发所代表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这些她全都不清楚。
她有时候也想去探寻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她的父母到底是谁?他们是狠心遗弃了她,还是不小心被人抢走了她呢?她的祖上是什么人,她是汉人,还是满蒙人,又或者是苗人?她心里想的这些从来没有答案,老舵主决议一辈子不告诉她她的身份,在死前也没有透露出信息,她现在只当自己是一个汉人,红花会所有人都是汉人,她最亲近的朋友虞妙莲,更是一个对满蒙人有着深仇大恨的汉人。她过去总是想这件事,可是近来却不太愿意在心中放着,更有时候,她在心里说:“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我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不为了我祖上荫蔽,也不为什么父母家人,我只为我的心。”
另一边的燕燕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心里仍旧砰砰的跳动,在想今天夜里碰到的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来宗人府,还要杀掉那个废太子呢?武当派中竟然有这样了得的年轻人,比起来她来也毫不逊色,她还能叫出她的名字,知道她来京城运货……她究竟是谁?燕燕在宗人府的硬邦邦的床板上平平躺着,心里的念头一个又一个,等明天见了师父师伯,我一定要告诉他们,师父一定知道那是谁。
她眼前又浮现两个人交手的画面,这个人身手利落,招式轻灵,实在是一个好对手,如果和她们这次亚要做的事情不冲突,燕燕心里倒真想和她结交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