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选

    马车缓缓驶过北安门,少女轻撩起帷裳,静静地向外望着。一层轻纱笼着月光,阴蒙蒙地压在地上。卫白汀无端想起志怪异闻中的阴曹地府,不由打了个寒噤。

    “三姑娘,夜里风大,若是被风扑了,在贵人面前失了仪态,那就不好了。还是把帷裳放下吧。”青棠担忧地看着卫白汀。

    卫白汀本想让冷天吹吹,散散心头的郁气。闻言,轻轻放下帷裳,笑着对青棠说:“还是你想的周到,处处细致妥帖,祖母看人真是极准。”

    青棠原本是卫家老夫人卫冯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头,打小跟着她娘——管家娘子郑氏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人又是难得的守分妥帖,陪她入宫选秀再合适不过。

    面上笑容抵不过心中怅然,卫白汀虽已过五关斩六将,来到最终的殿选,但仍心似悬旌,摇曳不定。

    “姑娘怎么了?”青棠看着卫白汀手中搅成一团的帕子,安慰道:“您是太后娘娘的表侄女,卫家也算显赫,即便不入选,说不定娘娘也会给您指一门好亲事。”

    “显赫?”卫白汀冷笑一声,皱眉道:“借着太后娘娘的面子和大娘子母家的帮衬,父亲才堪堪保住顺天府通判的位置。京中不乏贵女,以后别在提了,平白惹人笑话。”

    “是。”到底是年少不知事,青棠赶忙收起笑容,诺诺的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青棠,若不入选,你觉得太后娘娘会为我指个什么人家?”卫白汀缓了缓语气,轻声问道。

    “若不是本家子嗣不丰,前些年进宫的卫昭仪鬼迷心窍,残害皇子被打入冷宫,这两年皇太妃的外甥女懿贵妃在宫中一枝独秀,二皇子三皇子皆出自昌乐宫,太后怎会抬举我?”

    见青棠沉默不语,卫白汀握住她的手,继续道:

    “陛下刚登基不久,皇太妃便仗着是陛下生母,扬言只迁慈宁宫。甚至撺掇着自己的母家,上书请皇帝依昔时旧俗,将贤妃也尊为太后,以全孝道。

    两宫并立,太后娘娘自是不肯。可陛下念及亲娘多年来在后宫艰辛,不忍拒绝,竟真的准备将自己的母亲并封为太后。

    消息一出,前朝后宫哗然,大臣们不仅搬出祖宗礼法联名上书,吏部右侍郎李大人更是辞官抗议。

    万般无奈之下,为了平息纷争,陛下下旨将太妃萧氏尊为皇太妃,仪仗待遇形如太后,并将宁寿宫改为慈安宫,这才使皇太妃顺利迁宫。”

    卫白汀语气渐渐冷下来,不冷不淡地继续道:

    “祯康二年,皇太妃父亲迁户部尚书,兼太子少保。两年后,她的哥哥又因军功升为参政知事,封天水郡伯,这才是真的显赫呢。”

    卫白汀语调中隐隐夹着戏谑和不忿。青棠暗暗琢磨着,突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登基以来,大人一直仕途不顺,从通政副使贬至应天府通判,难道是萧家使了绊子......”青棠回想着在内院当差时听到的只言片语,说到此处,立即噤了声。

    “呵,真是聪明。”卫白汀嘴角勾起,语气开始郑重起来。

    “青棠,我一定要入选。太后连卫昭仪都可弃之如敝,而我只是旁支女儿。若是落选,太后定不会再理我,大娘子、父亲也不会帮我,我们能靠的,

    只有自己。”

    深吸一口气,卫白汀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倾泻而出,却又慢慢沉下来,她缓缓说到:

    “与其和母亲一样,嫁与寻常公子,在深宅内院中蹉跎一生,不如侍奉天子,至少能争一争,让家里好过些。”

    青棠有些不明白。在她看来,大娘子和大人平日最为和善。她只能轻声安慰:“愿姑娘心想事成,年年岁岁占得欢颜。”

    两人相视一笑,马车载着少女的思绪,缓缓驶进皇宫。

    巳时三刻,按照先前拟订的册子,待选的淑女们依序进入畅音阁,拜见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

    卫白汀正想着祖母的嘱托,全然未注意周围。突然,有个淑女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卫白汀回过神来,顺着那淑女看的方向望去。

    “瞧见了吗?那是吉安王的女儿李明静,果真是金声玉韵,蕙心兰质。

    卫白汀眼中隐隐显出惊艳。李明静容貌并非绝色,但举手投足之间极富韵味。浅浅的文殊眉似颦非颦,点缀的梅花钿雅致娇俏,颤巍巍的金蝶钗精致灵动,无端叫人移不开眼。

    还来不及说什么,李明静就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卫白汀腰间。

    “我与姐姐有缘,这玉环我也有一只,和姐姐的这只颇为相似。”李明静笑着道。

    卫白汀低头一看,果真如此。两只玉环如同料所出般,碧汪汪的湖水色中透着一抹蓝,轻轻一动,上面的光晕就荡啊荡。

    “姐姐所言极是,这玉环是......”话到口边忽觉不妥,带着外男所赠的玉饰入宫,恐怕会落人口舌。卫白汀笑着,搪塞道:

    “是家中长辈所赠。我幼时体弱多病,祖母听说玉环能保平安,便从青莲寺请来,命我日日带着,以求平安无虞。”

    正说着话,内侍的唱名声传来,打断了二人。

    “传赵慧儿许婉昌王蕙妍卫白汀陈婧上官燕仪斳见——”

    卫白汀灵机一动,与其戴着这烫手山芋,不如送做人情。她将玉环摘下,顺手执过李明静的手,塞入其手心后笑道:

    “今日一见,便觉姐姐面善,还望不弃,收下这玉环。世人皆喜成双成对,妹妹用这玉环为姐姐讨个彩头,祝姐姐能幸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

    翼。”

    李明静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卫白汀便已随着女官的指引进入阁内。她看着手中玉环,眸子里酝酿着风暴:

    “这本就该是我的”,她握紧玉环,郑重地将其挂在腰间,“卫娘子,那我也真心祝你——千万不要入选。否则的话,你我只能为敌了。”

    “众秀女向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行礼~”

    随着内侍的声音,卫白汀和其他秀女一起,向太后、皇后行肃拜礼。而后起身,静立在殿前。

    “谁是卫家娘子?”

    卫白汀不敢抬头,快步上前口诵万福,屈膝行礼:

    “臣女卫白汀,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福泽绵延,皇后娘娘凤体康健。”

    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二人正说笑着,远处一道仪仗缓缓行来,声势浩大。为首的贵人身着钿钗礼衣,无比贵重华丽。行至太后身边,施施然屈身道万福,众侍女忙低头行礼。

    “这便是皇太妃吧”,卫白汀暗暗忖度着,“宫中礼仪繁多,侍者妃子皆温温其恭,除了皇太妃,何人敢在太后与皇后面前如此放肆。”

    “这小娘子便是太后的侄女吧”,皇太妃朝着卫白汀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卫白汀抬头,恭敬行礼:“臣女卫白汀,恭请娘娘安。”

    “模样倒是不错。卫家也算阀阅世家,祖上出过三代探花郎,可谓家学渊

    源。我听说你叔叔祭酒大人曾办家塾,请了大儒陈怀瑾为西席,你可去听过?”

    “能在先生座下受教,是臣女的福气。”

    “学过什么书?”

    “臣女跟着哥哥学过《孝经》、《史记》、《诗》、《书》、《礼》、《论语》、《孟子》、《左氏传》。”

    皇太妃笑着对太后说道:“恭喜娘娘,看来卫家要再出一个探花郎了。”

    随即转过头,用手帕掩唇,对卫白汀道:“到那时你可得多多提携你父亲啊。近不惑之年,还是一个小小通判,太后娘娘也跟着脸上无光。”

    身边似乎传来窃窃的笑声,卫白汀紧紧抿着唇,强忍下想要辩驳的冲动。周围空气似乎凝滞起来,仿佛汇成了一双大手,死死捏住卫白汀的喉咙。

    “妹妹,本朝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如今你贵为陛下生母,应时刻谨记后妃之德。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你忘记当年百官上书了吗?今日言行要是流出去,不仅陛下颜面扫地,你萧家也会落个教女不善的罪名。妹妹还是谨言慎行些才好!”

    太后语气前所未有之严厉,在场秀女无不拜服于太后威仪。皇太妃面上僵了僵,随即扯出一抹笑来:

    “娘娘别在意,妾只是说些玩笑话。你这侄女若只识些字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读些科举场上的书,不知是有意卖弄,还是日后打算牝鸡司晨?”

    见其言语越发不成体统,在场秀女无不暗暗皱眉嗤笑。皇后终是忍不住,起身走到皇太妃身边,笑道:

    “娘娘,先帝曾言:‘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如今海清河晏,京中嗜学之风兴盛。富贵人家中,十有八九开设家学私塾,因而贵女中不乏才学斐然者。卫氏这般并不算卖弄,更谈不上牝鸡司晨。况且女子读书可以知史明理,于家于国,皆有裨益。”

    此话一出,皇太妃脸色突变。她本是屠户女儿,幼时家境贫寒,从无读书机会。进宫后,屡屡被其他妃子宫人嘲讽大字不识一个。先帝嗜学,为了挣一个好前程,皇太妃迎合帝意,苦学诗词歌赋。一笔好字极端雅秀丽,连先帝都啧啧称奇。

    皇太妃也算是一个奇女子。从不入流选侍,一路升为贤妃,最后儿子登基,差点成为太后。但她对自己的出身始终耿耿于怀,最恨他人提什么“书”

    啊,“贵女”啊之类的词。皇后此番话,无疑是犯了皇太妃大忌。

    皇太妃冷笑一声,猛然间将手中的茶杯掷向卫白汀。“啪”的一声,瓷片混着茶水四溅,卫白汀的裙子登时污了一片。

    见此变故,在场宫人和秀女多半瞠目结舌。有些秀女甚至怛然失色,只能堪堪稳住身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太后的呵斥声响起:“萧氏,你做什么?”

    皇太妃并没有回话。她紧抿着唇,阴沉沉的目光狠狠砸在卫白汀身上。皇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起身告罪。可皇太妃置若罔闻。太后扫了眼皇

    后,轻轻摇了摇头。

    黑云从皇太妃脸上压到了卫白汀身上。她来不及细想,立即跪倒,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砖上。瓷片深深刺入皮肉,钻心的疼痛从膝盖直窜天灵盖。

    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亵衣已经湿透。卫白汀强忍疼痛道:

    “娘娘息怒。先帝日阅三卷,京中女子多效仿,且家中长辈常赞娘娘德才兼备,臣女真心拜服。娘娘询问臣女,臣女不敢有半分欺瞒卖弄。母亲命臣女

    读书,一是为了端正德行,二是为了知善明理。还请娘娘明鉴,臣女绝无半分僭越之心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卫白汀强撑着身子,以免落个失仪之罪。半晌,皇太妃凉凉地说:

    “起来吧,还算娴雅得体。”

    她斜睨了眼晾在一旁的皇后,道:“老身已年过半百,早就该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宫中子嗣不丰,皇后很该花些心思,选些新人入宫。”

    “谨遵娘娘教诲。”皇后如蒙大赦,赶忙恭敬应答。

    “妹妹,金明池的海棠开了。听惠芷说,远远看去艳如霞云。我记得你素来喜欢,不去瞧瞧吗?”太后笑意未达眼底:“皇后进退得宜,德才兼备,我

    们也该放心。”

    “ 是。”皇太妃勉强笑了笑,“蕴儿眼光向来不错。妾再放心不过了。妾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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