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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元殿

    卫白汀刚松了一口气,那痛楚就更明显了几分。靠自己站起来已经不可能了,她只能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额上细密的汗珠沁出,几乎要迷了眼睛。皇后见状,示意身边的侍女去扶她起来。

    卫白汀连忙谢恩。皇后忽然沉了脸,指了指卫白汀左边的淑女,冷声询问女官:“这是哪家娘子?”

    那位淑女赶忙上前,行礼问安。女官翻了翻册子,应道:“回娘娘,此女乃御史中丞王朔之女王蕙妍。”

    皇后漫不经心地撕掉了那位淑女的全部希望:“王氏藐视宫规,言行无度。觐见太后时无端窃笑,实乃大不敬。逐出宫去,发还王家,责令御史中丞

    王朔严加管教,以正家风。”

    王氏瘫倒在地。内侍和女官走近时,她才如梦初醒。虽然求饶声已经离开畅音阁飘远,但还是如烙铁般印在每位淑女心上。

    刚刚压下地凉意又泛了上来,卫白汀原以为太后会阻拦一番,可太后却未置可否,细细品着手中的茶。皇后正言厉色道:“众淑女不管入选与否,平日都该修身养性,审其仪则。王氏便是例子,还望尔等勿步其后尘。”

    在场淑女皆噤若寒蝉。皇后脸色稍霁:“卫氏秀外慧中,记名留用。”稍稍迟疑了一下,侧头询问太后道:“娘娘,可要留下其他淑女?”

    太后随手指了指最右边那位淑女:“你是哪家娘子?看着很是端庄隽秀。”

    那位淑女立即上前,盈盈下拜:“臣女是歙县县令之女上官燕仪,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卫白汀觉得此声甚是耳熟,可是一时毫无头绪。偏偏刚刚经历了那事,卫白汀垂首站立,不敢乱瞟。只听太后夸赞:“燕仪,这名字不错。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也记下名字留用吧

    上官燕仪立即以手加额,再次深深拜下,声音比之前高了些,添了感激和喜悦:“多谢太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其他淑女去留皆被议定。此次殿选,参选者有五十四人。采选结束后,众淑女行礼退出畅音阁。

    各人脸上或悲或喜,落选的淑女皆得一个装有祥符元宝的小荷包,依序行至宫门后离开。中选的淑女则留住慈元殿,等封了位份后再迁往各自宫所。

    卫白汀缓缓走在宫道上。幸得皇后体恤,得以在后阁更衣,不至于让宫人看了笑话。膝上的伤口虽用衣带草草处理过,但走起路来仍疼的撕心裂肺。

    慈元殿离畅音阁并不算太远,可卫白汀走了近半个时辰,到地方时已接近未时。刚好最后一批淑女正缓步迈进慈元殿。卫白汀跟在最后,向殿前女官行了万福后,暗暗往其手心里塞了些铜钱。

    女官顿时喜笑颜开,也未询问迟来原因,对了册子上的名字后,便吩咐一宫女引卫白汀进去。行至一厢房前,只见青棠早等候在此,面上的喜意藏都

    藏不住。

    卫白汀道了谢,示意青棠拿些果子点心赏给这宫女。待她行礼退下后,卫白汀握住青棠的手,拉她进入屋内。

    卫白汀坐在榻上,将今日采选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青棠听。青棠听后大惊失色,匆忙掩了房门,转身拿出带进宫的七厘散,踞坐在地,细细处理着卫白汀的伤口。

    卫白汀轻抚着青棠的螺髻,低声苦笑道:“我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皮肉之苦。可那王氏,只是嗤笑了一声,何罪至此?我听闻那王娘子最好面子,大

    庭广众之下被逐出宫去,皇后娘娘训斥之言又这......这般难听。她今后该如何自处?”

    青棠轻声道:“姑娘,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您这可不只是皮肉之苦,若是一时失言,今个儿被逐出宫的,可是您自己。这王娘子本就轻

    狂,太后娘娘面前也敢笑话姑娘家世。连高祖都说,本朝奉行'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姑娘为何要心疼她呀?”

    卫白汀轻叹一声,苦涩道:“傻丫头,我并非只是心疼王娘子,今日之事属实让我心惊胆战。‘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我实在是怕,怕因一时言语

    不慎,得罪了哪位贵人而不自知,或者得不到官家恩宠,落得个白头宫女的下场啊。”

    卫白汀顿了顿,止住青棠的动作,轻轻地将她拉起:“青棠,你虽不似青槿般,自幼与我长在一起。但是今日你我一同入宫,作为我的贴身侍婢,往后

    多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卫白汀拢住青棠的手,语气郑重了几分:“你心细妥帖,又识文断字,我很需要你的周全扶持,也希望你我之间,能够永远坦诚相待。”

    青棠微微低着头,眼眸中似有水光闪出。她轻抿着唇,反手握住卫白汀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清阳曜灵,卫白汀瞧着照的亮堂堂的直棂窗,入宫后的不快似乎通通消散,只余下片刻静谧美好。

    晚膳过后,卫白汀看着有些狰狞的伤口,思忖着要不要用些其他药。门外忽然传来一迭的问安声,紧接着一妇人的声音响起:“臣乃尚仪崔氏,奉小娘

    娘之命来给卫娘子送朱茯苓汤。”

    趁着青棠行礼的功夫,卫白汀迅速理好衣衫,端坐榻上等候。

    只见青棠恭恭敬敬迎进二人。为首妇人身着绯色官服,头戴垂脚幞头,向卫白汀叉手行礼后道:“小娘娘慈恩,听闻卫娘子于踏道上磕伤了腿,想必是

    因王氏之事受了些惊吓。特命臣送来汤药,任卫娘子使用。”

    “踏道?”卫白汀忍住冷笑,抬手示意青棠封包银子给崔尚仪:“劳烦大人,替我多谢小娘娘美意。”而后又试探问道:“敢问大人一句,这汤药是同场入选淑女都有的吗?”

    崔尚仪摸了摸银子的厚度,嘴角噙起一抹笑:“和您同场的上官娘子,得了一份安神汤。”

    卫白汀放下心来。她实在不愿独自斳见皇太妃,有人同去自然是好。面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多谢大人相告。改日我约上官娘子一同拜谢小娘娘。”

    崔尚仪走后,卫白汀伏在桌上,用瓷勺搅动着桌上的汤药,药气洇润了她的眼眶。

    卫白汀感觉自己又闻到了那日的血腥气,看到了丫头婆子不断端出的一盆盆血水,听到了极力压抑却控制不住溢出的呻吟。

    青棠本想服侍卫白汀换药,见她独自垂泪,吓了一跳,忙问到:“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卫白汀回过神来,惊觉袖上一片濡湿,赶忙抽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抬头强笑道:“这药太苦了,我实在喝不下。青棠,寻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倒了

    吧。”

    青棠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姑娘可是怕药里下毒?”

    卫白汀失笑道:“青棠,你混说些什么?刚刚崔尚仪的阵仗那样大,慈元殿的女官婢子都看着,小娘娘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端一碗有毒的汤药给我?”

    “奴只是不明白,小娘娘明明在采选时那样为难您。为何还要差人给您送来汤药呢?”青棠压低了声音,面有不忿道。

    卫白汀冷笑道:“你没听崔尚仪说什么吗?是我自己磕在了踏道上。皇太妃此举,不过是想警告我和那位上官娘子,不要在宫中胡言乱语,损了她的颜

    面。”

    顿了顿,卫白汀放柔了语气,转头望向青棠:“此事不要同旁人提起,以免引祸上身。”看着青棠乖乖应下,卫白汀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向床榻走去。

    慈安宫内,皇太妃轻抚着回鹘进献的黄白猧子,不冷不淡地询问身边的掌赞:“你可瞧清楚了?卫氏身边的婢女果真将汤药倒了?”

    张掌赞忙道:“千真万确,微臣认识那个丫头的衣裳。尚仪大人命微臣仔细盯着,微臣是一眼都不敢错的。”

    崔尚仪使了个眼色,张掌赞悄悄退了出去。皇太妃冷笑道:“好啊,好啊,这卫氏仗着是太后表侄女,竟敢如此不识抬举。既然她腿伤着了,去告诉

    赵司寝,等新入宫的嫔妃正式侍寝时,撤下卫氏的名字。太后娘娘的侄女娇贵,好好将养着吧。”

    崔尚仪立刻应是,接过皇太妃怀里的那只猧子,笑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别为那不知深浅的费心。不若嘱咐懿贵妃,贵妃聪敏妥当,想必会给卫氏教训。”

    皇太妃站起身来,朝内室走去。周围的御侍皆跟上去。崔尚仪站在帘外,听皇太妃道:“昌乐宫刚传来消息。官家不知从哪听来了畅音阁的事,夸卫氏

    聪颖知礼,有心将她封为美人。还好贵妃拦着,这才没有成事。”

    帘内声音顿了顿:“我自有其他事交给贵妃办理,你先退下吧。”

    崔尚仪悻悻退下。前两天,懿贵妃召见了她和连司药,询问皇太妃的饮食起居和身体情况。过后,贵妃将崔尚仪留下,说为了嘉奖她这么多年来服侍太后劳古功高,已修书一封给她的父亲开封府知府,帮崔尚仪的二郎谋个好差事。

    崔尚仪自然高兴。她的二郎整日游手好闲,为了个行首在街上大打出手,她花了不少银子才将他捞出来。可令她惶恐的是,懿贵妃从头至尾都未有任何吩咐。

    崔尚仪有些惴惴不安,她本想告诉皇太妃,可是一来皇太妃早就答应帮她,若是知道崔尚仪受了旁人恩惠,心中必然不快。二来皇太妃身边最信任的

    大官古板迂腐,每回崔尚仪旁敲侧击提醒之后,他都要在皇太妃耳边添油加醋一通,说她贪恋权势,不是真心为小娘娘办事。

    “呸,这没根儿的奴才!竖子自己膝下无子,还要阻拦别人为自家儿子谋个好前程!呸!”

    崔尚仪边走边低声骂着。她思前想后,还是接下了贵妃这番好意。小娘娘的承诺遥遥无期,她总该为自己做些打算。贵妃虽没有吩咐,但她可在皇太妃身边多多替她美言几句,也算报答贵妃的恩情。

    卫白汀被一连串噩梦惊醒。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火光如一张网般死死罩着卫白汀,她尽全力挣扎,才逃出这无边梦境。那碗朱茯苓汤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实在受不了了,绕开榻下的青棠,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早春的风凌冽得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卫白汀在门前站了会儿,正准备回去,无意间扫见斜方廊下坐着一抹黑影。好奇心驱使着卫白汀走过去,借着月光,卫白汀看清了那张脸。

    “姐姐!”廊下的人被这声音唬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李明静轻抚着心口,噙了一抹笑:“你也入选了?真是吓坏我了。”

    “屋子里闷得很,我出来透口气,姐姐呢?”卫白汀拱手行礼,俏皮问道。

    “ 不怕姐姐笑话。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和郭阿妈。”李明静向远处指了指,“那是吉安王府的方向。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整理了一下情绪,李明静强笑着看向卫白汀:“我还没有谢过姐姐的礼。等分了宫室,姐姐定要差人告诉我一声,我好还一份礼。对了,我十七了,敢

    问姐姐是哪家娘子,芳龄几何?”

    “还什么礼,回个谢也就罢了。”卫白汀笑着挽住李明静的手:“我是卫家三姑娘,比你小些,刚过及笄之年。”

    “那我该叫你一声妹妹。”李明静笑道:“妹妹是我宫中认识的第一人。我们都在东京城长大,彼此要多走动些,互相照应。”

    “这是自然,姐姐别笑我愚笨就好。”两人相视一笑,入宫的第一夜好像温暖了一些,不再那样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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