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摘下口罩从手术室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后，立马一头栽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16976号试错官，恭喜结束你的任务。”

    听见这个声音，沈亭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异世界。

    这是一个类似于工厂的地方，中央只有一个庞大的“机器”在轰隆隆作响，一个类似计算机版面的显示屏不断跳动着人的姓名，一些发光的圆形物体源源不断下坠，坠入看不见的空白深处。

    沈亭凑近一看，看见那圆形物体，像母亲的子宫一般，紧紧包裹着，沉睡的、成形的婴儿。

    “这便是人类诞生伊始。”一个声音像旁白一样毫无感情地说。

    她没有感到奇怪，更没有震惊，只是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又做梦了。”

    沈亭其实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的，她的脑子里还充斥着刚做完的手术场景，还在斟酌着一些术后干预。

    不过，16976，不就是她高考的省排名嘛，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去这么多年，这个数字还是这么得刻骨铭心。

    “你的任务结束了，愣着干什么，去那里等待下一个人生吧。”

    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指着中央的“机器”。沈亭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只是沉默。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不好奇，我估计是在做梦，习惯了，稀奇古怪的梦总是如此。”

    “既然不好奇，那就去吧，迎接你的下一生吧。”

    沈亭听着就觉得好笑，虽然她的人生总是和挫折相伴，也总喜欢嘴上嚷嚷着不想活了，可是心里其实对死亡没什么想法。下一生？重生？只不过是撺掇她罢了。

    她索性就地坐了下来，揉揉发酸的肩膀，有些疲懒道：“你说说看，我是咋没的，我总得死得明白一些。”

    一个场景从空中浮现：连续三场手术回家后，她一头栽在沙发上，再也没醒来过。

    三十四岁，沈亭这一生的时钟，就这样在凌晨1:52分，停摆了。

    即使早就在步入医学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就做好了过劳死的准备，沈亭还是觉得这种死法草率荒谬。

    “不信，这真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这不是梦，16976号试错官，你已经完成了试错计划，你是最后一个试错官。所以，接受你的命运，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试错官？这又是什么小说设定？请问您是哪位？”沈亭心里认定了这是一个梦，转念一想，听听梦中人讲点故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自己缺的从来不是耐心。

    “我是上帝。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排查工作错误。我的工作便是造人。更准确地说，是操纵那台机器。”“上帝”伸出“手”，指向那中央轰隆作响的机器。

    “哦，”她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点头道，“您继续。”

    继续编。

    “在创造20世纪和21世纪的人的时候，我忘记给造人机器踩下刹车或者拉下手刹，或者是两样都忘了。但是造人机器没有死火，而是发生了爆炸。

    “于是这两个世纪不仅有着人口大爆炸的发生，还总是有着一些有缺陷的人的出现。

    “这种缺陷不是生理上的缺陷，而是灵魂的缺陷。

    “在设置机器的默认值时，我给缺陷下了新定义。缺陷的衡量标准不再是任何残缺，而是灵魂的明亮程度。

    “用人间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是否是好人。

    “但是人间的好与坏太难衡量，灵魂的明亮程度分级不够细致，爆炸造成的影响也没有办法消减或精确衡量。于是，试错官应运而生，他们的人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有缺陷的人，这些人的缺陷会被识别，从而帮助造人机器更好的运行，使缺陷的标准更明晰。

    “试错官都是凡人，他们没有超能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试错官的身份，只是他们的生活会更加不平静。

    “这个计划预期百年，我称为‘上帝人间试错计划’。

    “而你，16976，是最后一个试错官。”

    “咋的，这机器还要人工操作？二十一世纪了，车都能自主驾驶，你这机器还不能自己处理了？”沈亭听笑了，她感到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烧了上来，又问，“所以呢？上帝，你又为你的试错官做了什么呢，还是，只是看着这群被赋予了特殊命运的人，一生苦难、苟延残喘，仅仅只是为了给你的机器加上人工评判标准？”

    “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也什么都没有，16976，缺陷的标准已然足够清晰，这足够了，也该结束了。你，就是这世间，最后一位试错官。

    “这些年来，我观看所有试错官的人生，我才发现，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哪怕身为造物主，也无法规避错误，缺陷的存在是必然的，纯洁无瑕的人间，也都只是泡影。

    “缺陷的存在，从来不止是造物主的错误。”“上帝”就这样，用怜悯般的语气，一句话撇清了自己所有的责任。

    “可是，你的错误，凭什么要让我们来承担？”沈亭转过身，直视着那看不清的“上帝”。

    “因为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完成我的工作。你们生于缺陷，服务于缺陷，我放你们来生自由，你又在质疑什么呢？”他歪着头，不知道是对她突然的反驳持疑惑，还是觉得自己被冒犯的不满。

    “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人生，干涉别人的选择？”她没有咄咄逼人，也不是质问的语气，只是习惯性地问出了她总是在自己问的话——“凭什么？”

    只是这一次，她在梦中，不用再顾及任何。

    “凭我，是上帝。”“上帝”平静道，大手一挥，场景又在空中浮现出来，“如果你不满，你可以选择继续，但若你想解脱，也可以选择重新开始。”

    她顺着“上帝”的手，看向那凭空浮现出来的画面。

    沈亭看到她的小时候，父母因为只能照顾弟弟，把她送给外婆抚养，畏畏缩缩，惨遭舅舅白眼。

    “你看，这是寄人篱下。”

    她又看到刚上小学，替父母守着小卖部，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天。

    “你看，这是劳役。”

    场景再次变换，是她看着父母给弟弟买了手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眼巴巴地望着。

    “这是偏爱。”

    她看着昂贵的学费，母亲跟她说，弟弟生病需要很多钱，只要人活下来，其他都不重要，所以她差点失去了去更好的学校的机会。

    “贫穷，还有被放弃的前途。”

    她穿着幼稚破旧的睡衣，裹着被子想要遮掩，却被宿舍的同学一把扒开围观，大声嘲笑着这陈旧的款式。

    “这是嘲笑。”

    她被班里的“好班长”无缘由地针对，原因只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对她的小测满分进行了表扬。

    “嫉妒。”

    她一遍遍读着一封又一封的辱骂信，日复一日沉沦在他人的指摘中，意志消沉，父母却让她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精神霸凌。”

    她曾热烈喜欢的人，在她小心翼翼询问他喜不喜欢她的时候，只是轻声说了对不起。

    “这是背叛。”

    她终于结束了高中漫长的三年，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摆脱牢笼，开启新的人生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学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天资愚钝，还有渺茫的未来。”

    她用了整整十余年，终于有了扎实的专业水平，走上手术台，以为安稳的生活就要来临，立业却未成家，人生却在连续三场手术之后戛然而止。

    “这是终结。”

    这下不像是梦了，沈亭心想。

    可她表面却依旧平静：“所以呢？”

    “所以，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的呢？16976，这早该终结，试错官的一生，注定都是悲剧。计划已经结束，不要再囿于一生劳碌，我放你自由，你可以不用再如此辛苦。”

    “之前的试错官，都是如此吗，他们是否也有再次选择的机会？”

    “是的，但是他们都选择了结束，选择了重启。”

    沈亭闭眼，把自己过去的三十多年捋了一遍。忽视、嘲笑、歧视、霸凌……如果再来一次，还要回去吗，还要再来一次吗，还要尝试改变吗？

    她想起自己最亲的朋友曾问过她：“如果人有下辈子，你想再来一次吗？”

    “不来啦，”那时的沈亭摇摇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如果有上帝的话，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让我去当个小猫咪吧，找个好人家，平安过完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想。”

    可是，真正到了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偏偏沈亭还是犹豫了。

    这三十多年苦吗？

    苦。

    寄人篱下、被迫成长、被抛弃的未来、平庸的资质、劳碌一生却所得无几……怎么会不苦呢？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甘心吗？

    不甘心。

    孤身一个人走上没有任何人帮助的路、用十载勤奋换一个出头的机会、将多余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怎么能甘心呢？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心底死去了太久的那个声音突然苏醒了过来，发出尖叫，充塞着胸口，与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一起，沈亭突然有点莫名喘不过气来。

    真是莫名其妙的求生欲。

    她暗自嗤笑自己。

    “你说得对，如果我的人生悲剧是你一手造就的话，那我挣扎这三十多年来，其实也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那就去吧，别再浪费时间。”机械的、冷漠的、却带着审判意味的“上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和心里的尖叫混在一起，沈亭觉得脑袋发晕。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她喃喃道。

    是了，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比任何人都疲于奔命，又比任何人都惧怕死亡。

    她脑子里闪过了太多东西，有近在眼前的手术病人，有远在他方的亲人朋友，有临近的事务，有遥远的记忆……有太多太多，她想跨越未来完成的梦；还有太多太多，她想回溯过去，重新改变的事。

    人，不应该是，一死了之的。

    “16976，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让我回去吧，”仿佛做了一个很轻松的决定，她释怀一般轻声说，“如果这次还是一样的结局，我会接受自己的宿命。”

    “上帝”突然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疑惑：“有意思，可是16976，人又应该是怎样的呢？像你这样执迷不悟地求一个出路，最后坠入麻木吗？”

    “完美的世界存不存在，你比我更加清楚。哪怕试错官是为你而生，因为你的失误尝尽世间悲苦，可是不代表他们就应该带着一生苦厄离开。我当然相信下辈子不再孤苦蹉跎，可是，对于人来说，记忆只有一辈子，从来都不存在来生。”

    “愚钝至极，”上帝嗤笑道，“你也不是什么伟光正的人，临死前却还装了起来？”

    沈亭叹了一口气：“上帝，我确实不是伟光正的人物。可是，你明知道缺陷的存在是必然，又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世间上本就没有非黑即白，所有人都处在灰色地带呢？

    “缺陷不只源于造物主的错，有明亮必会滋生阴暗，你又何必创造出试错官，让他们承受痛苦的一生，最后却让他们换种身份重来一生。这在你看来，是偿还，可在我看来，是施舍。人只有短暂一生，这偿还，还错了人。

    “你创造了‘楚门’的世界，给‘楚门’们坎坷的人生剧本，却从来不为他们负责。”

    “而我，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那么这样吧，既然你是这个计划的终结，我给你一次回去的机会，但是你要知道，无论你怎么挣扎，可能都是一样的结局，你的苦痛一样不少，你遇到的一切缺陷依旧还会再次遇到。这就是试错官的命运。从缺陷中生，伴缺陷而死。”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要回去吗？”

    沈亭从这声音中听出了玩味。

    沈亭没有吭声，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上帝”把她带到机器边，沈亭立马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了进去。

    “我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回到什么时间点，但是，希望你如你所说的一般，努力为自己改变。”

    沈亭闭上眼睛。

    “最后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宿命。”“上帝”看着消失的沈亭，在机器旁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