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

    “滴、滴、滴、滴……”

    沈亭模模糊糊之中,仿佛又听到了手术室中的监测仪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在方便面纸箱堆高的“桌子”上睡着了。

    南方小城的夏天闷热无比,氤氲的热气黏黏腻腻浮在皮肤上,破旧的大电扇嘎吱作响,密密麻麻的货架摆满了商品,显得空间狭小又逼仄。

    沈亭从红色塑料凳上惊得跳了起来,年久的塑料凳发出“嘎达”一声,她吸了吸鼻子,潮湿杂乱的气味和陈旧记忆里的重叠,尘封的记忆也一点点被唤醒。

    看来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过去,但是现在是什么时间节点呢?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日历,正是小升初那年。

    来不及思考现在该是高兴还是别的,门口的电子铃声响起——“欢迎光临”。

    就像是在对着她说的一般。

    欢迎光临,沈亭。

    欢迎重新来到这个世界。

    “小老板娘,来瓶啤酒!”那人吆喝着,叼着烟轻车熟路地打开冰柜拿了一瓶啤酒,“嘎嘣”一声用牙撬开瓶盖,迫不及待地灌了几口,小半瓶入口,才想起来一只手在裤兜东掏西掏,摸出小一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

    是熟客。

    沈亭就站在冰柜前看着,默默地拿起那叠纸币点了点,潮湿的纸币软软地在手里摊开,不知是那人身上带着的汗水,还是冰柜面上粘上的湿气。手心立马沾上了纸币上的污秽,她有些厌恶,但又觉得这感觉出奇得熟悉。

    “小老板娘,今天中午还是你看店啊。”

    “是啊,老板,今天怎么来得早了些,中午下工了吗?”沈亭本能地扯出笑回应着。

    看了这么多年的店,她买卖时和人闲聊的话术也是相当熟络了。

    “下了下了,热死老子了。”那人搬张板凳在店门口坐下,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间时不时喝上两口酒。

    沈亭没再搭理他,收起笑把钱叠进收银柜里。打开这个柜子,她有些发晕。

    说是收银柜,其实就是老旧改造的化妆桌,立起来的镜子被拆去,表面的漆已经凸起,一不小心就会刮下一层,下方唯一抽屉上了一把小锁,桌上是妈妈焊接小灯丝的机器,还有无数细小的零件。

    沈亭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灯丝。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这些需要手工焊接的灯丝,以一百个为一条,一条四分,而她的妈妈郝霞,一个月,要在这台机器前,没日没夜地,用手,焊接出两千元。

    加上小店的盈利和爸爸的工资,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收入,哪怕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都不超过六千。

    沈亭对这些再熟悉不过,自记事起,到弟弟沈鑫上了初中,他们一家,才真正从这小店中解脱出来。

    她叠好钱,看到了妈妈收在抽屉最里面的账本,恍然记起妈妈一直都是每天手写账本的,那么时间很好确定了。

    2014年7月28日。

    这个时间点,14岁的沈亭已经完成了小升初考试,应该收到了县里华山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不出意外,也就是已经报名了。

    而再过一个月,快开学的时候,会有市里云耀中学的电话打来,让她去那边报到。

    这是沈亭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

    与其说当初是她选择了云耀中学,不如说是云耀收留了她。

    当初弟弟被查出癫痫,家里本身没有积蓄,一半以上的月收入都用于弟弟的医药费。爸爸沈先和妈妈对着相差近七倍的学费沉吟片刻。

    “去华中吧。”爸爸不是征询的语气,而是在下达命令。

    “可是我想去市里,那里有更好的学习资源……”沈亭小心翼翼地说着。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沈先粗暴地打断了她,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勒令道,“要读书就去华中,不读,那就别读书了!”

    郝霞按住沈先的手,好声好气“劝”说:“阿妹,爸爸妈妈也希望你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家里有人出了事,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爸爸妈妈没有能力,生病了,救命就是第一位。”

    “人健康地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目的是,逼她放弃,逼她懂事。

    当时的沈亭怎么会不懂呢?可是她觉得自己不该懂,也不想要懂。

    她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被同桌捉弄,给她讲鬼故事吓唬她。楼梯转角藏着的吃人的妖怪、窗帘背后匿着的鬼神、打开门会出现在地上的爬行女鬼、没开灯会出现的绿色鬼眼、抬头就能看到的吊死鬼的长舌头、回头直视上的血红色鬼眼……说者无意,听者却入了心。

    小店开到凌晨十二点,下了班的沈先和郝霞就守到十二点,沈鑫在店里先睡下,关店后跟爸妈一起回家洗漱。而沈亭每晚在店里写完作业,就要一个人走过无数的楼梯转角,打开家里的门和灯,拉上房间里的窗帘,这是她日复一日的轨迹,也一遍遍地被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吓得提心吊胆。

    终于有一天,恐惧占了上风,当沈亭不像往常一样乖乖地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时候,郝霞抄起扫把关上店门,把沈亭一步一步赶了回家。

    “懂事”的孩子第一次不循规蹈矩,收获的是一把驱赶自己的扫把。

    在那之后,沈亭还是怕鬼,可是再也没有闹过,哪怕是怕得要死,都不曾说出来,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走着那条回家的路,路上依旧到处是想象出来的鬼神。

    直到云中的录取通知到来,她想着这是个逃离那条路的好时机,于是借着“更好的教育”的理由,用“锻炼自己”的借口,想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一条逃离这日复一日的折磨的路。

    “逃!”她心里有个声音说,可是还没拔腿,脚上早已有着沉重的镣铐。

    沈亭坐在摩托车上,被郝霞和沈先像夹心饼干一样,一前一后夹着,“自愿”去华中报了名。

    但是命运在这个时候给了沈亭最大的幸运,大到好像用尽了她过后的人生中所有运气。因为她在云中自主招生考试中考了5000多人中的第一名,云中的校长决定给她免除所有的学费。

    于是最后沈亭还是去云中了。

    “刚刚那个人又来了?”郝霞问了一句,把沈亭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转头,看见了郝霞。

    她的……母亲。

    这个曾经从来没有把沈亭当成第一选择的人,一个从来没有了解过沈亭却以“母亲”的名义拴住她一生的人。

    可是也正是这个人,告诉她不要因为家人做出自己后悔的事,劝诫她不要选让自己最辛苦的路,支持她的学业、默认她的选择的人。

    比起记忆里,她年轻上许多,岁月没有给她留下时间的刻痕;可她也疲惫上许多,日复一日劳作让她憔悴万分。

    还有她的嘴边,也没有那道车祸后缝针的伤疤。

    这个可恨的、可怜的、臭美的、年轻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她的母亲,就这样站在三十四岁的沈亭面前。

    “妈?”她咽了咽口水,轻轻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询问。

    ——妈,如果,我真的死在三十四岁,你会为我感到伤心吗?

    “别每次都跟他搭话!”郝霞嗔怪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三十好几了还登徒子样,不是抽烟喝酒就是讲些不害臊的话,难怪娶不到老婆!”

    “妈,这个叔叔没跟我说些什么,你放心吧,我不会学坏的。”沈亭复杂的心情一下被她打破,但还是听话地回应道。

    “没什么事,你就去玩吧,别玩太疯,妈妈给你借了些初中的书,记得没事去看看,别到时候知识衔接不上。”郝霞坐在了桌边打开了机器,开始“咔哒咔哒”焊接灯丝。

    “妈,就是说,我以后是华中的学生了吗?”沈亭没有走,试探着问。

    “咔哒”声停滞了一下,郝霞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回道:“华中已经是县里最好的中学了。妈妈相信你,无论在哪里,你都能做到最好。”

    看来,报名的事情,才刚过去不久。

    也就是说,真正做选择的时机还未到,还有时间考虑。

    这是重来的第一个节点。如果选择去云中,所有的事情会有一个不变的轨迹和方向,那么还有机会重建;如果不去,那么所有记忆都会被推翻,只能摸索向前。

    她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想重走一遍先前的路,还是全部推翻重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当初父母同意她去云中,只不过把她当做一个跳出小店的契机。

    借着她的名义,用钱把沈鑫送进云中分部,然后举家搬迁。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契机,把他们一家,从艰苦中拉了出来,生活慢慢才有了起色。

    沈亭觉得自己好像在玩扫雷游戏,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她已经知道了一部分雷所在,可是所有的地块都需要被重新翻开,地块下的雷也可能随时改变位置。

    她知道郝霞会说些什么,可是她还是想和郝霞说说话。

    “妈,你希望我去市里读书吗?”沈亭搬了张小板凳坐下,熟练地拿起剪刀,剪开焊接好的条状灯泡,整理好装进袋子里。

    “或者说,你希望我们都能更好吗?”她又换了一种说法,手里还在抓着灯丝,手心被扎得发痒,不知为何,她心脏跳得厉害,像是在忐忑地期待着什么。

    即使是三十四岁的她,在父母面前,依旧是这么渴望,渴望一个肯定的回答。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去了。去那边考试的时候,不是只把这个当成后路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已经是我们的最好了。”

    不出意料的回答。

    沈亭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做着手头上的事。

    郝霞见沈亭没开口,又兀自说了下去:“妈也知道,你想有更好的平台。但是你从来没有离过家,要是出事了爸爸妈妈也照顾不到你。你弟弟的病,是小时候摔到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他是我和你爸爸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孩子,他小小一个人,在ICU昏迷了一个月,这是我和你爸欠他的……”

    沈亭突然觉得窒息又无力,无论再听多少遍,这些话都无法释怀,可无论再挣扎多少次,都无力反驳这些话。

    沈亭的爸妈一向都有几句话让她鼓馁旗靡的能力。

    上帝,你真的对试错官好残忍,她心中叹道。

    沈亭放下手里的剪刀,定定地看着郝霞,说:“要是我考了第一呢?他们或许会给我免掉学费。”

    “咔哒”一声,郝霞放下手里捻着的灯丝,没有看沈亭,良久,她才说了句没有语调的话:“那就去,如果你相信自己能做好的话。”

    所以什么都不会变,即使再来一次,选择沈亭的也不会是沈先和郝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为自己闯出一条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才会心疼自己。

    “看,再来一次,你也不会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你的前途注定要为别人让路。”上帝的声音在沈亭心里响了起来。

    她还记得郝霞总是喜欢打击式教育的,当然,仅限于对她。

    小升初的时候,郝霞就对沈亭说:“要是没考上华中,你就不用读书了。”

    后来初升高,又是“要是没考上云中高中部,你就不用读书了”;到了高考,“要是没考上大学,你就不用读书了”……

    太多的“要是”,堆成一座重重的大山,而她,也背着这座山,背了一辈子。

    三十四年,漫长又短暂的一辈子。

    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沈亭,哪怕沈亭拼命地去争、去抢,哪怕沈亭已经做到了最好,她都没有一次是坚定地相信她的能力,更别提夸赞了。

    “只有更好,没有最好。”郝霞常这么说。

    沈亭曾经听到这些话,是多么惶恐。哪怕现在人生可以再来,哪怕现在听到这些话的其实是三十四岁的沈亭,她还是相信眼前这个人,有一天会抛弃自己。

    她突然就有些想通了,也许这个死局,注定要走入,方能突围。她偏要,在这个该死的试错官的命运中,打破僵局。

    沈亭轻声对郝霞说:“妈,我已经长大了。”

    郝霞回头,用有点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看着沈亭的眼睛,明明只是一瞬间,她却觉得那双眼睛从未有过如此得坚定与硬气。

    还有,不知从何来的,倔强。

    她突然觉得,不知道在什么时刻,女儿好像,如她自己所说,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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