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东西。
她就这样,坐在塑料红色凳上,坐在小卖部门口,当了快十年的“小老板娘”。
来买东西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欢迎光临”响了一次又一次,而她无数遍展开叠好或是折皱的、或是浸满汗水的、或是沾上不知名污渍的纸币,抬头望向老旧的时钟缓慢转动。
这里,是她几近三分之一的人生。
货架旁,电饭煲热气腾腾,那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午饭,妈妈正在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厨房”里,被炒菜的热气“蒸”得大汗淋漓,爸爸的老式摩托车也远远地“哞哞”叫着,即使还有好一段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亭抬眼,沈先已经开着这辆与她同龄的“老黄牛”到了店门口。
“爸,回来了啊。”沈亭淡淡地招呼道。
“嗯,你妈呢?”沈先摘下头盔,那是建筑工地上的安全头盔,没有前面的挡风板,刺眼的白色头盔上面印着的建筑公司的名字已经掉漆,可是他就是不换一个。
沈亭突然觉得有些胸口发闷,不知是郁闷还是生气——爸妈从来都是……这么得……抠门!
可是她也知道,他不是不换,而是不舍得换,贫穷让人处处节俭。
“煮饭。”沈亭答道,小步跟着他走进狭窄的店里。
“那就摆桌吃饭吧!”沈先对着她说,自己走向了碗柜。
沈亭拿起角落的“大桌子”,这个曾经在她看来还算大的折叠桌子,能摆下三四道饭菜,围坐一家四口的桌子,现在看来,又小又憋屈,稍微伸展手,便会和周围的两人手肘“打架”。
她在心里暗自“赏”了自己一巴掌,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现在,居然嫌弃起以前的生活来了。
沈亭一只手抓住桌子底下的支架,一只手抓着桌面,右脚用力顶着桌脚,有些生疏地将桌子撑了起来。
沈先已经把碗筷放了上来,郝霞也把饭菜端了上来,沈鑫空着手从店里晃荡着出来,他们就这样等着她支起桌子。
“今天怎么了,没吃饱吗?撑不起来?”沈先用方言有些打趣地问,仿佛在刻意地想逗大家笑。
不,不是没吃饱,是太久,没有接触了。
后来的二十年,家里经济状况慢慢好起来之后,沈亭这个不长记性的家伙,好像就当没事人一样,几乎把小店里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可一切“小老板娘”该做的事情,她像是忘了,却又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做。
肌肉记忆就像基因一样刻进了DNA里。
基因里带着的东西,就算是剥骨抽筋,甚至重生,也流淌在血液之中。
沈亭抚着桌子的手暗暗收紧,另一只手抄起抹布顺手擦了擦桌面,苍白地咧出一个笑,道:“是啊,没怎么吃饱。”
“那就吃饱一点,”郝霞把菜端了上来,“炒牛肉,尝尝看!”
沈亭看向那盘炒牛肉,果不其然,又放了芹菜。
四人齐聚吃饭,自从沈亭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再到工作,这种家庭聚餐就少了太多,有的时候,年夜饭能不能赶上都是个问题。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便也只是沉默。
郝霞见她不夹牛肉,便夹了放在沈亭碗里:“怎么不吃?”
沈亭看着那芹菜,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多年,她的妈妈,从来不记得她不爱吃芹菜。
郝霞记得自己的儿子喜欢吃牛肉,却始终不知道她不爱吃芹菜和香菜。
“我吃,我自己会夹。”她一咬牙,忍着痛苦地把那芹菜牛肉吃了下去。
郝霞和沈先特别喜欢在饭桌上对着沈亭姐弟两人说教,饭桌是家里的批斗场,架起折叠的支架便是法庭开庭,她一如既往沉默地吃完饭,顺手把自己的碗放回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一个两三平米的长方形厕所,用一道密闭的铁皮门隔成了两块地方,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厕所。
这两三平米的地方,装下了一家四口将近十年的柴米油盐和吃喝拉撒。
沈亭顺手挤了些洗手液在手上,本能地用进手术室的手法洗了很久,没有那种融入骨髓的消毒水和硫磺味,只有油烟味和厕所冲不去的排泄物的味道,夹杂着熏得她头晕。
“洗个手这么久,省点水费吧。”郝霞收了其他人的碗筷走了进来。
沈亭接过她手中的碗筷,说:“我来洗吧。”
“哟!长大了,懂事了!”郝霞感叹道,但还是把她推出了厨房,“没事,这种脏活累活,我们长辈干就可以了。”
熟悉的苦日子,她受够了。
沈亭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即使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一样的选择。
因为只有这个契机,一家人才能尝试着冲破这十年来的桎梏。
他们将她推离脏乱的柴米油盐,借着她从中出逃也无可厚非。
吃完午饭,沈爸习惯在店里的躺椅中休息,沈妈带着沈鑫回家睡觉,而习惯不午睡的沈亭,便留在店里看着。
午休时间,店里没有生意,但会有精力充沛的老人家早早来隔壁的麻将店。沈亭沏了壶茶,一个人在店门口坐着。
小县城的时光安稳却短暂,可是这却是沈亭生命中为数不多还算平静的日子。很快云耀中学的电话便会打过来,她明知道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可是重来一次,她还是踏入了这条路。
重来一世的意义是什么?沈亭其实没想好。也许当时选择回来,不过是习惯性反抗罢了,只是一瞬间的逞强和不甘心,就可以变成反抗的底气。
又也许是,这条路,依旧有可改变之事,她有太多想改变的事了。
“阿妹,你奶奶呢,今天没在这啊?”
沈亭抬眼,看到了小区里的玉梅婆婆。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嘴里嚼着什么,悠闲地走了过来。
奶奶林巧珍在沈亭高考前去世了,因为种种原因,而她没有见奶奶最后一面,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太多关于奶奶的记忆都被数十年的时间湮没,只有一点她不会忘。
那就是,她不喜欢沈亭。
“呦!珍姨,吃什么好吃的呢!”玉梅婆婆招呼着奶奶坐下,转头跟沈亭说,“阿妹,讨杯茶来给我和你奶奶吃。”
沈亭把茶倒来,和两个老太太一起坐下。
老太太坐下喝着茶,说话的声调比旁边的开水壶还高亮。
沈亭看着侃侃而谈的林巧珍,心里有些复杂。
奶奶是个倔强守旧的老太太,带着重男轻女的腐朽思想,可是对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沈亭的小姑姑,倒是非常疼爱,对沈亭的爸爸沈先却不甚关心。
沈亭出生后,产房的医生告诉手术室外的奶奶和爸爸:“恭喜你们有了个漂亮的闺女。”
奶奶听了之后,一声不吭就走了。
沈亭出生之后是个爱哭的小孩,一到晚上,就整夜整夜哭个不停,于是外婆说:“叫她停停吧,别哭了,就叫沈亭,亭亭玉立的亭。”
奶奶立即应和道:“再好不过了,下一个得停一停。”
别再生女儿了,停一停吧,下一个得是儿子。
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意义的事情,哪怕是一个不被祝福而诞生的生命,都被寄予了别人的期望。而沈亭的名字,是奶奶对尚未到来的孙子的期望。
沈鑫的名字是算过八字的,连去求的小名“云生”,每一个字,都是长辈对孙子的期望。
至于沈亭,根本就没有小名。
“啊亭亭考到哪个学校了啊,一定是华中吧,珍姨,看你孙女多优秀。”玉梅婆婆夸着。
“可不是嘛。读书这方面,这孩子从不让别人操心,就是脾气不好,得改,以后嫁不出去。”奶奶瞟了沈亭一眼。
“嫁不出去就不嫁了呗。”沈亭给两位老太太续上茶。
她心里对这样的话几乎有些麻木,甚至觉得女子以嫁人为人生目标过于肤浅,又想到反正上辈子也确实是没嫁过人,便脱口而出反驳了老人的话。
“欸!这话不是这么说,等你到了你妈妈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嫁人了。”玉梅婆婆帮腔道。
“所以是为什么呢,玉梅婆婆?”
“你不嫁人怎么成家?成家可是人生大事!你的爸妈肯定也希望你成家立业,好好生活,子女绕膝!孩子可是父母生命的延续!”
人生……大事?
沈亭回来的这些日子,像是一场梦一般,虽身处崭新的过去,可她还是在掂着上一世的过往。她时常在想,自己要如何过好这一世,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大事。
她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就连想做的事,动机多在他人。
沈亭没有回答,放下茶杯,抬眼沉默地看着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的奶奶和玉梅婆婆,提起水壶重新给她们沏了一杯。
茶,要倒七分满,留足品鉴空间;可人生若有七分满,便也算无憾了,何须反复品尝。
……
夏天的尾巴悄悄溜走,郝霞的手机里终于传来了来自云耀中学的铃声。
“诶,您好,是的,我们不去了……对,有些困难……什么?好的好的……我们再考虑一下。”郝霞挂掉电话,向在小店门口抱着一本不知什么书看的沈亭招了招手,喊了她一声。
沈亭应声进来,故作不知:“妈?啥事啊?”
“死家伙,你倒是还好意思问呢,你怎么知道自己考了第一的?”
“我吹牛的。”沈亭面无表情。
“我和爸爸商量了,我们决定让你去云中,这是你自己为自己争取的机会,我们也没有不支持你的道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一个人离家这么远,爸爸妈妈照顾不到你。”
沈亭看着高兴的郝霞,心里拧巴得很。
前世的沈亭去云中,好像只是一个契机,一个为他们和沈鑫铺路的契机。
先是沈先来市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盘下一套市里老旧小区里的房子。再后来,沈鑫小升初,郝霞也在市里找了新工作,关闭了开了十数年的小店。
在那之后,郝霞找沈亭的班主任拿了一封推荐信,用两万元的“赞助费”把沈鑫送进了云耀的分部。
“爸妈都要到市里发展了,怎么能把弟弟一个人放在县里读书呢?你要理解,这是情况不同。”
那是沈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三千五的学费远远昂贵于两万的“赞助费”,不是因为金钱本身,而关键在用在谁的身上。
嘴碎的阿公阿婆、赖账的泼皮无赖、偷零食的顽皮少年、艰辛的工地工人……沈亭在小店门口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知道守着小小一方柜台的劳累。
十二点关店只剩路灯的夜晚、扛着矿泉水送货上门肩上的重量、焊接灯泡被扎到流血的老茧……这都是沈亭可以理解的。可是偏偏在沈亭问为什么出两万的时候,郝霞和沈先只是说——
“他是爸爸妈妈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孩子。”
“从死神手里抢来的孩子”,成了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们一辈子;也成了万能的理由,让她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释怀。
那么在今生,此刻的郝霞又真正在高兴什么呢?
是他们的女儿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还是,他们可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谋求更好的前途?
……
夜已经深了,郝霞整理完账本,把抽屉里的纸币叠整齐,抬起头,沈先已经把小店外的桌椅收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沈先像是想到什么,说道:“阿妹还是第一次离我们这么远,不知道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诶,你别说,我最近觉得这孩子长大了。她还跟我说她会考第一呢!我以为是她乱说的,没想到还真是。不过也许也有命数吧,这孩子在学习方面一直让人省心,也爱读书,像我!”郝霞想到沈亭,心中总是骄傲的。
郝霞家里有五个孩子,她有四个哥哥,当年她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短视,只想把钱留给哥哥们娶媳妇,便不再供她读书,她便初中毕业就辍了学。
后来郝霞总是对沈亭说:“我那个年代,能好好读书的人,都是最幸福的人。”
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自己曾经是这么优秀,成绩最好,从小到大都是班长……最终还是被柴米油盐,困了一辈子。
“也对,我们也该高兴,孩子有了更好的学习平台。说起来,当时带她去自主招生考试,只是想让她熟悉第一次大考的感觉,别紧张,没想到到头来,还给自己争取了最好的机会。”沈先又想到大声逼她去华中的情形,有些歉疚地说,“当时不该这么大声的。”
郝霞挽住沈先,有些感叹:“是啊,这孩子,总是能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有的时候看着她,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也许我们应该多支持她一些。”
沈先点头:“我们当初没有那个条件,孩子要远走高飞,做父母的,也只能支持。”
郝霞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走出这一方小小店铺,去为这个家的所有人,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