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杨颂安端坐在屏风之后,黑发高束,上罩着一个白玉小冠,俨然一副男子扮相,可若是有人绕过这屏风来瞧,竟是位肤如凝脂的美貌女子!
屏风前人潮涌动,一人在其中高喊:“求山行先生再给我们讲上一段吧!”旁边众人立刻附和,更有甚者直接拿起荷包就向屏风内扔去,杨颂安皱眉看着那扔进来的荷包,刺绣精致,落地有声,其中银子不在少数。
杨颂安却毫不在意,“你是新来的吗?别坏了我们止川楼的规矩!”不是女子的声音,却像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
此言一出,屏风后即刻走出几位带刀女侍,将刚才那位丢荷包的人连带着那个荷包一起请了出去。
杨颂安起身欲走,忽听到一声男声喝道:“慢着!”接着一位身着青衫腰坠玉佩的公子哥拎着一壶酒踉踉跄跄的从人群走出,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那男子走到屏风前大着舌头道:“本公子今天心情好!告诉你一个消息,能否从先生这换来一段戏文听听?”
面对此等醉鬼杨颂安不欲与他废话,转身欲走,那人见此连忙高声喊道:“是关于那早薨的太子!”闻听此言杨颂安脚步一顿,向两旁使了个眼色,仆从立刻心领神会将那人擒住,“当年太子曾育有一子!而且就在这聚源城中!”
人群霎那间大乱,仆从连忙疏散人群,并敲晕了那位青衫的醉鬼。
屋内,杨颂安依旧坐在屏风后,她轻揉着眉心,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青衫公子,问:“他怎么那么还不醒?”一旁的女侍挠挠头,“我也没下死手啊。”
话语间,那人悠悠转醒,待视线缓慢聚焦,他才看见屏风后的人,“你个劳什子山行先生!怎么还带打人的呢?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就敢打我!”
旁边一位持刀侍女打断他,“在我们止川楼就得守我们止川楼的规矩,公子不杀你已是开恩,醒来居然还敢辱骂我们公子……”
“好了。”杨颂安出声打断,“你刚刚说太子遗孤就在聚源城?”
一说起这个,那人可是更来劲了,“对,而且我听说,那位和咱们被废的那个疯癫皇后有渊源!”
杨颂安一脸玩味的看着面前这个人。
旁边侍女立刻看出来杨颂安的心思,轻声道,“不可,此人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子,章焕。”
见屏风后没了动静,章焕立刻抬起头看向那屏风,“怎么样?此消息可值山行先生明日的话本?”
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千金难买止川楼,万金难求山行客。
想要请山行先生说一出新话本,光有钱,不够,还需要提供山行先生感兴趣的消息,得到面见后,才能决定是否出场。
侍女见杨颂安脸色便知,随即开口道:“先生若要开讲,自会去你府上告知。”
等到那人完全离开,杨颂安才淡淡开口道:“查查他的底。”
世人皆知止川楼是个吟诗弄墨的风雅场所,只有内行人它也是当今一个巨大的消息情报组织。
不消多时,章焕的所有资料,包括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家馆子,睡过哪个小倌全都一清二楚的写在一个小簿子上。
杨颂安简单扫过一眼一句话总结,草包一个。
唯独——前不久那场宴会,二皇子李泽设宴遍请朝中大臣,按道理来说,章焕虽是礼部侍郎之子,但却是个庶子,头上有章家的大哥在,怎么也轮不到他,可偏巧他却在受邀行列中。
这场宴会办的盛大,二皇子一掷千金广邀朝中大臣,有欣然接受的,也有推脱不去的。这是自太子薨逝后,他第一次宴请朝中大臣,个中意思不必言明,总归是拉帮结派的站队。
那份宴会的名单杨颂安这里也有一份,杨颂安微微眯起眼睛,这消息……,隔着一层纱制的小帘往下俯看,热气腾腾的面条被老板端上桌,孩童在街上追赶着,一切都看不真切,俨然一副和平安宁的景象。
忽的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来,追跑的孩童们被这厉声吓跑,地上的灰尘对跟着马蹄声一起颤抖起来,杨颂安只觉那如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一抹红色的身影从杨颂安眼前一闪而过,隔着纱帘,她看不真切,只听得后面一人大喊:“主子等等我!”随后几十个青绿色的身影接连而至,杨颂安觉得眼前只剩那一抹青绿色,她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锦衣卫。
既是锦衣卫来了,那前面那抹红色的身影绝对就是沈家那个自大狂,他回京了,安宁了许久的聚源城要热闹起来了。
又看了一会,杨颂安觉得没趣,就回了城外的庄子里。
城外一家不大不小的庄子,此刻烟囱里正冒着徐徐炊烟,还未接近,杨颂安就仿若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肚子很合时宜的叫了一下,旁边的侍女一笑,“小姐饿了,快些走吧。”
杨颂安佯装生气的瞪了一下她,“青雀!”
被叫到的女生咯咯的笑道,“是是是我的大小姐,我不闹你了!”
两人快马赶回了庄子里,一只大黄狗飞快的从院子里跑出来,尾巴摇个不停,青雀蹲下去摸摸它的头,“好啦,马上给你吃饭哦!”
杨颂安迈进房中环视一周,只看到了王妈烧菜的身影。
杨颂安一边帮王妈端菜一边道:“师傅今天去哪了?”
王妈把做好的四个菜端上桌,一个凉菜,两盘小炒,还有一份鱼汤。这可是平时不多得的待遇,杨颂安挑了挑眉,“王妈,今天有什么大人物光临嘛?”说完笑盈盈的看着王妈。
还没等王妈说话,一个身影便从门外走进,“是我,小安。”
杨颂安抬头看这个中年男人,长得一副书生面相,慈眉善目。杨颂安望着这张脸,泛起一点点厌恶,“父亲,您来做什么?”
面前这个人就是杨颂安的父亲,也是当今朝中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大人,杨威。
杨威做事与他清俊的外表截然不同,在朝中,他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是一块贪官见了害怕,小人见了避让的重刃。
杨威不仅对外严苛,对内亦是如此,他是规则的制造者,也是规则的最高遵守人。杨颂安七岁时,就因为设计报复一直对她言语相辱的妹妹,被他发配到这个城外的庄子里养着。
想来已有七年之久,七年,她这个父亲没来露过一次面,没有一次关心过她的冷暖。
杨威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你不用紧张,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杨颂安直视着他的眼睛,她似乎想从这双眼睛中窥见一种名为亲情的东西,杨威的眼睛很亮,但是她看不懂。
“我不要求你现在给我答复,给你一天考虑时间,明日午时之前,你可以随时放信鸽到府上,我会让你以.......”一向舌战群儒的他竟在此有些许卡顿,“我的嫡长女的身份回京。”
说完也不等杨颂安再说些什么,他便离开了。
一顿饭的好兴致被打扰,杨颂安吃的索然无味,随便应付几口就独自回了屋中。
她摸索着脖子上那个珠链,这珠链自打她有记忆起就带在她身上了,杨威说这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东西,所以她一直好好的珍惜的藏着,她一边摩挲一边问:“娘亲,你说我应该回去吗?”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熟悉的笛声,杨颂安心知那人的用意,快步走到筝前,扶指与那人合奏,这个不知名的曲子她们已经合了成千上万遍,筝音清澈似潺潺溪水,笛音嘹亮,似破水之鱼。
一曲毕,门中走进一位妇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一片了,但是精神依旧十分好,眉目中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威慑,让见到她的人心中都会平白多出一丝尊重。
杨颂安快步走过去与她相拥,“师父,你回来了。”
那妇人轻轻的拍拍她,“听说小安要走了,我赶回来送送你。”
杨颂安撅着嘴,小声的说“我还没决定好,师父,您说我该去吗?”
妇人看着面前这个陪伴了自己六年的少女,“去吧孩子,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杨颂安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那年的盛夏傍晚,妇人将她轻轻搂在怀里说的那句:“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那天的星空绚烂到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有些事情,是到了她该做的时候了。
杨颂安轻轻垂下眸子,“请师傅许我表字。”
一般适龄的女子到了十五岁家中长辈都会取表字,以示长辈对小辈的美好祝愿,但是那个家中的所谓的“长辈”,杨颂安不承认,在她心中的长辈只有一位,就是养她六年,授她诗书,教她习武,陪她长大的师傅。
一向淡定自若的妇人眼眶中似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取表字“清淮”,师傅祝你清雅豁达,动静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