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云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分,声音都在发颤:“家主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卫国与晋国大战,卫国战败,那为质的晋公子更是暗中潜逃。君上震怒,只怕要拿晋公子的子嗣出气。家主如今收养小郎君,恐会招来祸端啊!”
赵熙闻得此言,便瞥见那便宜外甥身子微微一颤,像只受惊的小兽般瑟缩了一下,不由地低笑一声,呵,现在到是知道害怕了。
“云,你莫非忘了?我们不过是商贾之贱籍,本就为人所轻,晋王孙养在身份低微的商人之家,反倒合了卫王心意——一个落魄王孙,寄予市井门徒之下,岂不正合了他们的折辱之意?”
更何况,他还有系统傍身,既然被安排了这养崽的差事,想来那系统早将诸般关窍打点妥当,他又何须自扰?
“好了,云,莫要忧心,万事有我,你且先去庖下煮些粳米粥来,阿昭怕是早已饥肠辘辘了。”赵熙想起《随息居饮食谱》中所言:粳米甘平,宜煮粥食,粥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贫人患虚证,以浓米饮代参汤,病人、产妇粥养最宜。眼下倒是适合这便宜外甥。
见李昭始终垂首不语,似是认命般接受被赵熙抚养的命运,他遂接过云备好的粥食,置于案几之上,面上摆出了一副虚伪关切的表情,“阿昭,且来用些粥食。”
李昭一言不发的用膳,赵熙暗自松了一口气,可算不闹腾了。只是这便宜外甥的眉眼竟与原身记忆中的姐姐赵婉有七八分相似。
赵熙执箸的手忽地一颤,等等,李昭...赵婉...这名字怎的如此耳熟?他心头猛然一跳,筷子悬在半空——这不正是她穿越前看的小说《暴君传》中的人物吗?
“原是如此…...”赵熙喃喃低语,指尖一松,木箸“啪”地落在案几上,他竟是穿进那本书里了。云闻声抬头,却见家主面色变幻不定,竟比方才得知王孙身份时还要惊骇三分。
眼前这垂髫小儿,竟是书中那残暴嗜杀的暴君?他不由得细细打量眼前孩童:但见其眉目清秀,虽夹杂着些许戾气,但怎的也与书中那“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暴君联系不到一处。
《暴君传》原是一本架空之作,铺陈的恰是礼乐崩坏之世。天子失权,王室衰微,礼崩乐坏,王纲解纽,诸侯裂土相争,烽火连年不息。这天下,倒似专候一位天命之主来收束乾坤——谁曾想,那命定之人,竟是此刻她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垂髫稚子。
李昭本是晋公子希的骨血。四岁那年,为质卫国的父亲弃他们母子于险境,独自潜逃归国。母亲带着他在狱中煎熬,出狱不久便香消玉殒,徒留这稚子在这乱世中艰难求生。
谁曾想,这孤苦孩童归国后,竟能设局诛尽诸公子,踩着兄弟的血登上君位。即便黄袍加身,当年在卫国蒙受的屈辱,却始终如附骨之疽,未曾一日忘却。
及至攻陷卫都那日,他下令屠城,霎时间,哀鸿遍野,血染长街。城垣之上悬首如林,腥风三日不绝。
赵熙恍惚忆起书中那触目惊心之笔:“不祥的红霞笼罩着这座血色的城池,仿佛连苍天都在为这场杀戮悲泣。”
赵熙凝视着眼前用膳的稚子,只觉胸中郁结,他竟要把这样的暴君养成仁德明君,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他冷笑一声,在脑海中厉声诘问:“系统,你想必早知我是穿书而来,为何缄口不言?”
系统那冰冷的机械音在赵熙识海中荡开:“当日宿主曾言,不喜系统多言。本统自当谨遵宿主命令,不敢妄发一语。”那语气看似恭敬却夹杂着些许不满。
赵熙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初初绑定系统时,确实因心烦意乱而呵斥过系统聒噪。如今想来,真是作茧自缚,这记回旋镖倒是插在了自己身上。
赵熙盯着眼前安静扒饭的小患子,嘴角抽了抽。让他把这头狼崽子养成仁君?开什么玩笑!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然下定了决心,为了回家,他刀山火海都闯得。不就是养崽吗,他养!
半个时辰后,赵熙站在门外,与那紧闭的木门面面相觑。他心中怒火已经快要化成实质。自用完饭后,李昭也不似之前那般闹腾,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屋内,至今未出。
在他浅薄的育儿认知里,这般年岁的孩童本该活泼好动,片刻都不得安宁。可他却安静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崽子不会在憋着什么大招吧。
赵熙深吸了一口气:“统子,这该如何是好?这小崽子怕不是在盘算着什么鬼主意?”
“滋,滋…,经本系统检测,目标人物情绪波动异常,抑郁倾向指数87%。温馨提示:男主童年创伤包括——”
“少给我掉书袋。”赵熙不耐地打断,“直接说,要怎么撬开这小崽子的嘴?”
电流杂音在脑海里滋滋作响:“男主昔日饱受欺凌,又遭生母离世,心伤难愈。望宿主善加开解。”
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他从未养过孩子,怎么开解?哈,这系统号称养崽系统,竟做起了甩手掌柜,将难题抛给了他。
赵熙眯着眼睛盯着紧闭的房门,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手指在木门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李昭,开门。”他冷声道,“堂堂王孙这般躲躲藏藏,闭门不出,成何体统?”
屋内依旧一片死寂。
他眉头一挑,满脸不虞。好个不识好歹的小崽子!若按他往日脾性,早该一脚踹开这碍眼的门板。可想起系统那句“抑郁倾向”,他又生生压下了火气。
他若是连个小崽子都制服不了,岂不有损他一世英名。
“三息之内,你若再不出声——”他故意将话音拖长,“今夜你便效仿那文人雅士,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吧。”
这话果然凑效,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仍未见人影。
呵,赵熙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个布囊砸在门板上。“蜜饯。”他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爱吃不吃。”
赵熙退开几步,却不曾离去,只是悄悄隐入暗处,想看看李昭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赵熙腿都要蹲麻了,那扇紧闭的木门才终于“吱呀”一声露出一丝缝隙。
只见李昭乌黑的发顶先探了出来,那双杏眼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左右顾盼。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倏地伸出白嫩的小手,如燕雀衔泥般迅速攫住布囊,“嗖”地缩回房中。门扉合拢时带起的微风,惊动了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叮铃”一声清响。
赵熙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终是让他寻到了突破口,“总归是好的开端…”赵熙抚平袖口褶皱,低声呢喃。
他转身唤来远处侍立的云,吩咐道:“去取些合欢花并红枣,煮一盏安神茶来。”这方子虽是那无甚大用的系统所荐,此刻倒也算聊胜于无。
赵熙手捧绘着精美花纹的茶碗,在门前踟躇良久。碗中安神茶腾起袅袅热气,合欢花的清香与红枣的甘甜交织缠绕,但怎么也化不开他如今郁闷的心情。
刚准备推开门,又倏地收回。他思及方才李昭那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决定就不进去了。茶汤映着日光,在碗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恰似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家主…...”云捧着漆盘欲言又止。
赵熙摇了摇头,终是将那陶碗搁在门前阶石之上,碗底与青石相击,发出“铿”的一声脆响,又取来素白手帕覆于其上。
“安神茶。”他对着门缝硬邦邦地甩出三个字。
见屋内依旧毫无动静,他凤眸微眯,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阴翳,威胁道,“今日这茶无论如何,横竖你都得饮尽。不然,休怪阿舅亲自灌你喝。”
赵熙话音落下,却仍驻足门前。廊檐间漏下的几缕日光,在他杏色葛衣上投下斑驳的花影。他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榆木门扉,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冷声道:“此茶宜趁热饮。”
说罢,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终是回头瞥了一眼那扇门,眼中冷意稍霁。方提裾缓步,踏着青砖悄然离去,唯恐惊了屋内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