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胆再说一遍？”一声清脆中带着些不驯的少年音传入柳雁回的耳里，吵杂的饭馆里顿时噤了声。
柳雁回手中筷子一顿，抬眼看去。
少年一身红衣，唇红齿白，面冠如玉，眉目上带着薄薄的怒气使得他更加鲜活明亮。
徐城舟，京城里徐莽老将军的晚年独子，平日里在官学里是出了名的不思进取，爱干些走鸡斗狗的纨绔事，这将军府还刚好在她家隔壁，想不认识都难。
事不关己，柳雁回转头看了看窗外快要落下的夕阳，她是乔装出来的，还是抓紧时间吃饱回府才是。
徐城舟今天真的是气不打一出来。
本来前两天因为醉酒缺考的第二日的月考学，回家就被老头子关祠堂跪了两天，好不容易刑满，放出来吃个饭，还遇上了小人在沾沾自喜得踩自己，他李肖仁就是小人得志！
李肖仁是三个同窗一起来的，看看徐城舟孤身一人，酒壮怂人胆，梗起脖子：“再说一百遍我也敢说啊，平日里你就爱仗势欺人，有本事你别考垫底啊！”
考考考，这一句又戳在了他的痛点上，徐城舟的本就随性，这下子真的火大了。
“你也配说我？”他随手端起脚边的一个凳子，抬手就想往对方桌子砸去，却在看见对方脚边有只路过的橘色狸猫的时候，手下顿了顿。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食客，店家看事态不对，一个小二赶紧上前想去劝阻。
他是真敢砸的！李肖仁被这么一吓抖了两抖，醒了，他身边的两个同伴也都闪到了一边，明显是怕被牵连。
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他嘴硬道：“我好歹在百名榜也有位置，虽不抵柳大公子那样的才华横溢，但说个手下败将为何不能？”
拉出榜一柳燕青出来挡枪还不够掩饰他的气虚，李肖仁目光落在脚边的小猫身上，随脚就是一踢，“店家，店家，你怎么放了这么个脏东西进来！”
在李肖仁伸出脏脚的时候，徐城舟眉头紧锁，看到狸猫机灵得躲过，一个闪身蹿向别处，他手上劲头松了松，猝不及防地就将凳子砸上了对面的桌。
桌上的碗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李肖仁那身天青色的长袍上油渍斑驳，脸上也被划出好几个细口。
“你你你！我定要让山长为我主持公道，你等着！”他不敢多呆了，转身落荒而跑。
真是麻烦！徐城舟也没了吃饭的心情，掸掸袖间，随手掷下十两银子，倒了杯凉茶，三两口灌了就走。
柳雁回放下碗筷，摸了摸脚边围着她喵喵直转的小黄狸，对着少年离开的身影勾了勾唇角。
天色不早，她又要做回他们口中那个惊才艳绝的柳燕青柳大少了。
柳雁回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小姐，家里父亲是个清正人，父母也恩爱，本来她是有个双生弟弟的，十年前，因随祖母上青门山礼佛，途中遭遇山匪，一行人全在山上被携为了人质，京城出了如此大案，天子大怒。
那一夜青门山上火光冲天，山匪尽数剿灭，祖母和弟弟却在回家后发起了高热。
二人虽为同胞，身体却天差地别，柳雁回从小天生巨力，壮实胆大，弟弟柳燕青却三天大病两天小病，赢弱得很，不过几天便病没了。
家里祖母还在病中，实在受不得如此刺激，父亲悲痛欲绝，但这一噩耗根本不敢对病重的祖母、柔弱的母亲实说。
最后父亲拿定了主意，和年仅七岁的柳雁回彻谈半夜，让她自此扮演弟弟柳燕青在面前尽孝，对外就说女儿受惊送回江南外家修养，待日久再慢慢告知真相。
两个小人本就相像，在柳雁回的刻意装扮下，祖母病榻缠绵，并未有什么怀疑。
只是母亲那里却好似发现了什么。
她不说，柳雁回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弟弟身体虽弱，但天资聪颖，家里人多称有文曲之才、状元之相。自那日后，母亲便请了京里最好几位的先生轮番教她，日日关注她的学习进度，深怕她功课落下。
这几年，随着柳雁回顶着柳燕青的名字以卓越的成绩升上官学，母亲看她的眼神更为关切了，她把控者着她身边的一切，从穿什么衣服都是弟弟爱的颜色，到每日吃食都是弟弟爱吃的口味。
京城里都知道，柳家有个才华横溢、文采斐然的第一公子，柳雁回偷偷学武，悄悄经商，但再多的忙碌都无法掩盖她每逢夜深人静之时的日渐烦闷、无比压抑。
翌日，徐城舟又被请了家法。
年过五十的徐老将军提着一根盘到包浆的老藤条，脸不红气不喘的追着他骂了两条街。
左右不是第一回，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回，围观众人除了夸老将军龙精虎猛、老当益壮，没什么别的话好评。
夜色已深，小酒馆里友人们勾肩搭背相继离去，徐城舟脑子里全是徐老头粗壮的臂膀，他头脑稀昏，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不想回家。
“什么狗屁的第一公子，学那么多诗经能当饭吃？”
“整天端端端，那喝露水就能活男神仙样装给谁看！”他托着嫣红的腮帮子，轻唾一口：“妈的，老头子看！”
这家小酒馆的东家是柳雁回并无人知晓，今天刚巧是例行查账的日子。
柳雁回特地寻了竹帘下一个隐蔽位置，坐在二楼窗口一边小酌一边听这些个少年轻狂言语，十句有八句都在表达对他柳燕青的嗤之以鼻。
话也没错，这个柳燕青确实无趣的很，她同意。
几句骂完，咚地一声，他倒了，脑袋在桌面上磕了下，很快一个红印在他尤为白皙的额头上浮现出来，为他本来如画的脸上添上了抹艳色。
这时候的酒馆基本上没什么客了，柳雁回从竹帘后走出，站定在他的面前，细细打量着。
少年尤爱热烈，今日着的是件缀着金边的红衣，玉色的脖颈处在金红的衬托下，艳丽非常。
他真好看啊，雁回为如此艳色晃了下眼。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嗖地一下蹿上了桌，一屁股就坐在了徐城舟的脸边，大尾巴在他面上挑畔地扫来扫去。
柳雁回并不想和徐城舟正面对上，毕竟她才在某人口中被咬牙切齿地念叨了小半个时辰，但就在这一个走神，店里偶尔喂的一只小黄狸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掩下脸上诧异，三两步就想把小黄狸捉走，却没曾想这个小东西警觉得很，不待她伸手，一蹿就跳上了徐城舟头顶。
被一个十斤重物陡然砸下，酒是没醒，人却醒了。
到底是谁对他下了黑手？徐城舟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底冒着水汽，他定神瞧了瞧，面前这个清秀俊雅的男子，嗯，有点眼熟。
其实柳雁回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两家虽然住的近，还上着同一个官学，但架不住某人实在惫懒不成器。
官学风云人物柳燕青在徐城舟眼里就是个典型的别人家的靶子，老头用来打压他的对照组，这注定八杆子玩不到一块去的人，他还真没有仔细瞧过。
徐城舟将头顶重物拿下，一瞧，竟是昨日碰见的小黄狸，心中软了下，忍不住撸了一把。
少年和小黄狸脸对脸，大眼瞪着小眼的懵圈样，柳雁回忍俊不禁。
徐城舟邀她坐下，问：“你的猫？”
柳雁回也不拒绝落座，摇头：“不是。”这只吃百家饭长大的黄狸，只是和她有些渊源，确实不属于她。
徐城舟眼睛亮了亮，他提着小猫的脖子，恶狠狠道：“谁让你重伤的小爷，今天就跟小爷回家肉偿！”
这傻不愣登自言自语的模样，看起来很好骗啊……
“我看你这身也是官学的衣服，莫非我们也是同窗？”徐城舟低下的头掩饰着他眼神的闪烁，他状似不经意：“认识那谁嘛？”
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柳雁回：“我家中官职不大，今年才进的官学，并不太认得什么人！”
雁回眼神清澈坦然，口气也轻松，很容易夺得某个人的信任。
徐城舟放心下来，一手把小黄狸按在大腿上，一手拈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我也不是不分清红皂白的编排人，待你日久了便知道，有些人实在是，存在即叫人烦心！”
灌了口清茶，他脑子得了些许清醒，突然想起和自己那帮酒肉兄弟之间勾肩搭背开下的海口，脸上灵动的神态一僵：“你来多久了？”
“挺久。”雁回忍笑，她抬眼恶趣味道：“久到阁下的雄心壮志一点没有错过。”
徐城舟哪能没听出她口里的打趣，两颊热气腾起，但小公子什么场子没见过，岂能被一个无名书生嘲笑，他瞪圆了双眼，豪气万丈：“你别笑，小爷话放在这了，早晚有日，我定要站到他柳燕青的头顶，听他老老实实叫我声哥！”
语罢，还狠里狠气地拂了下他玲珑的俊鼻来遮掩下自己的心虚。
柳雁回摇头打量着他，偏不配合：“据我所知，这百名榜还真不是几日之功便能考上，兄台你……”
这把真的把徐城舟激炸了毛，他猛得站起，双目淬火。
柳雁回不疾不徐开口：“兄台莫急，我有一个妙计你不妨听听？”
“噢？”徐城舟按耐下火气，不情不愿地凑近。
“我听说，柳燕青有个同胞姐姐。”她挑挑眉，神秘一笑，字如玉珠。
莫不是在逗他，柳燕青有没有姐姐关他何事！徐城舟先是一愣，而后恍悟：“你你你！”
他这次是真的恼了，这等小人行径哪是他的作风！不等对面再说，徐城舟拂袖大步疾行，气成小豚了，离开时也没忘带走小黄狸。
柳雁回望着他气势冲冲的背影，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他，他这是打算回家埋头苦读，想赢得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