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的浓荫浸染了街道,还未放学的街道依旧安静,只有缠绵的蝉声昭示着夏日午后的倦热。
淮老板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听周阳添油加醋地说完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淮老板低下头看着躺在自己腿上打瞌睡的肥猫,敲敲那颗圆溜溜的猫脑袋:“财神爷,你能耐了啊,学会抓人了。”
财神爷并不理会那只扰猫清梦的手,慢悠悠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大嘴继续睡。
毕竟是自家猫干的错事,淮老板看着对面那个坐在板凳上喝周阳泡的柠檬茶的楚离,然后果断一巴掌拍醒整天昏睡的财神爷,拎起它的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可怜兮兮地给楚离拜了个九月份的早年。
“财神爷,知不知道自己惹祸了,嗯?”
财神爷不情不愿地哼唧一声,看表情特别鄙视对面的楚离。
楚离手上摩挲着硬币,见状笑着举起一只手:“哟,知道错了?没事,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你了,爱卿平身吧。”
“快谢谢主子爷隆恩。”
淮老板捏着猫爪在楚离的手心碰了一下,击了个掌,两人算是暂时达成和平。
财神爷懒得和这群人费一个眼神,扭扭腰跳下去,自己找了个舒适角落,蜷着尾巴继续做白日梦。
开完玩笑,淮老板站起身向楚离伸出手:“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路淮。”
楚离中指和大拇指捏着硬币,食指不停地拨弄使它转起来。他垂下视线看一眼路淮伸出的手,笑了一下,伸出手在路淮的手上轻轻一拍。
“我叫楚离。”
柠檬茶的酸味在空气里蔓延,像一个个胀满的气泡,一旦破开,就是一片悸动。
路淮眸光微动了一下。
“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看你玩半天了。”
楚离摊开手心:“哦,这个啊,一个硬币。”
视线看过去,楚离手里静静地躺着个硬币,虽然有些变旧了,不过被人擦拭得很干净,朝上的那面有一个深色的油漆小猫爪印。
周阳凑过去细细地看:“你这硬币有点年头了啊,哎别说,这印个猫爪印还挺好看的。”
说完,他钻回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塑料小篓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各种硬币:“你说,我让财神爷也给我印一个怎么样啊?”
楚离笑了一下:“它那爪子够大的,你这一个硬币不够啊。”
周阳拿起一枚硬币看了看,又对比了一下财神爷尊贵的前爪:“啧啧啧,我觉得你说得对,它是该减肥了,这爪子快有一个小馒头那么大了。”
财神爷愤怒地“喵”一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
楚离和周阳插科打诨的时候,路淮一直看着那枚硬币。
半晌,他回过神,轻咳了一下,从刚才就没有说话的嗓子有点发涩:“挺好听的。”
“嗯?”楚离笑着回过头。
路淮笑了一下,看着被阳光笼罩的楚离:“你的名字,很好听。”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从医院里出来。
路淮看了眼楚离的手臂,用肥皂水洗过还刚打了针,三条抓痕有些红肿,在并不黑的皮肤上显得异常明显。
楚离手上的袋子里提着药,正单手给司机回复消息。
“要不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赔礼。”
楚离摇摇头,晃了晃手机:“今天晚上我爸妈回来了,改天吧。”
路淮也没强求,他左右看了看扔下一句话:“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楚离站在原地给司机发了个定位:“这里,医院二号门的红薯摊旁边。”
司机先生活泼地回了个“欧克克”。
楚离笑了一下,刚收起手机就看见路淮拿着两杯奶茶走回来。
他人很高,比楚离还要高一些,又直又长的腿包裹在黑色牛仔裤里,外套被风吹的有些鼓起来。远处的斜阳刚要落下,他踩着最后一点余晖站在楚离面前。
路淮提出一杯递给他:“给你,刚才周阳给我打电话说他也约了人今晚上撸串,刚好你今晚也没空那我就下次再请你吃饭,叫上周阳。”
“行啊。”楚离接过奶茶尝了一口,原味加红豆,是他比较喜欢的那种,“你也喜欢喝这个?”
路淮点点头:“这家店都开了十几年了,喝习惯了。”他的嗓音有点低,融进了九月有点微冷的晚风里。
远处有一道光照过来,司机叔叔探出头朝楚离招了招手,楚离示意看见后和路淮道了别接着像车子走去。
汽车掉头朝远处开去,逐渐融入在微沉下来的夜幕里。身后的医院亮起了晚间灯,远处马路边的店铺一一灯火通明。
路淮站在那里,目光追随远行的汽车,一直到天边的暗云
“哎哎老板,再来四串羊肉,多放辣椒和孜然哈!”
“老板,再来一打啤酒,要冻的狠一点的那种。”
“这里再加一盘金针菇,三根青辣椒!!”
临近晚上九点,这个时候夜市正在热闹的前奏中,但街边的烧烤店已经有了一轮又一轮的热潮。
孜然辣椒的香味充斥鼻尖,易拉罐和啤酒瓶盖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微热的背脊与脑门上的汗。
周阳用牙撬开一瓶冰啤,抬起手咕嘟咕嘟灌上一大口,凉意从天灵盖一直到了尾椎骨,透心凉心飞扬,仰天大嚎了一句:“爽!”
“哎,小周,淮老板什么时候来啊?”老板把他们桌的青椒和金针菇端过来放在桌上,顺便再送了一盘掌中宝,“我专门给他准备了鸡翅呢,这次可真是多亏他了。”
周阳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应该快了,他刚给我发消息说是在从医院来的路上了。”
老板惊了一下,眼睛瞪的溜圆:“陈老三动手了?淮老板没事儿吧?”
周阳摆摆手,又拿起一串脆骨啃着,嘴里含糊道:“淮老板没事儿,就陈老三这个怂货他敢动手吗,一身肥膘呢,比过年的猪还有营养!是财神爷惹祸了,给别人挠了一下,淮老板带人去医院检查了。”
老板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要不是淮老板,陈老三现在估摸着还在这边挑事呢!我去给他多烤几串鸡翅,去了医院还是要去去晦气。”说完便甩甩手又往烤架那边走,还不忘喊一句:“你跟淮老板说,让他快点,鸡翅凉了就不好吃了!”
“行!”周阳给路淮发了条语音,然后擦了擦嘴上的辣椒面,有点馋地看着那盘老板给路淮专门烤的鸡翅。周阳做贼似的四下瞄了瞄,然后搓搓手拿起一只蜜汁鸡翅张开血盆大口,又恨不得一口连骨头一起吞了的架势。
路淮伸手在他脑袋上来了一下:“干嘛,抢我肉吃啊?”
周阳一口肉没咽下去差点噎死在烧烤店,等他狂喝完两瓶冰啤正准备开口时,才突然发现他们淮老板嘴上嚼着鸡翅,但脑子里却在想其他的。
开玩笑,与路淮一起混了快12年要是都还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周阳就自认为这个兄弟当的不称职。经过长达五秒的观察,周阳得出结论,淮老板现在心情很好。
周阳心里暗自“哟”了一声他轻咳了一下,鸡翅也不吃了试探道:“淮老板,心情不错啊?”
路淮看都没看他,放下啃完的鸡骨头擦了擦嘴,往后一靠,靠坐在背椅上,嘴角还翘着:“对啊。”
周阳好奇道:“遇到了什么好事?”
路淮:“你猜。”
周阳掰手指头:“彩票中奖了?飞叔涨工资了?还是……你这个和尚铁树开花了?”
路淮给他一个爆栗子,敲敲他的脑门:“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天别瞎想。”
“我就是好奇嘛。”
“好奇也别乱猜。”
“儿子,回国后还适应吧?楚老三最近怎么样了?”
楚离眼睛放光地盯着面前楚爸爸刚从厨房里端出来的白玉鸡汤赶紧喝了两口,热滚滚的鸡汤在初秋的夜晚混着清淡的桂花香,不过油腻,但足够温暖夜归人的胃。楚离享受地感叹道:“啊,就是这个味!”
“嘿,你小子,爸爸问你话呢。”
楚妈妈坐在沙发上和亲朋好友们嗑瓜子聊天还不忘护崽:“楚连刚,你儿子晚饭都还没吃,你让儿子先吃完了再说不行啊?”
楚离给妈妈鼓掌:“裴燕女同志说得好!”
楚连刚横了楚离一眼,嘟嘟囔囔地又进了厨房端来一盘糖醋小排:“吃吃吃,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白眼狼,吃着你爸我做的饭,还跟着你妈一起挤兑我!”
楚离从善如流地给父亲大人也夹了块小排:“爸,我们爷俩多久都没一起吃过饭了,来,你也尝尝,我觉得你手艺又好了不少。”
楚连刚看着儿子夹到自己碗里的排骨,瞬间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谴责儿子的事儿,乐呵呵地沾沾自喜道:“那是!你回国后,你妈说国外的饭太油不好吃,我天天给你妈做饭呢。”楚连刚把肉吃了然后吐出骨头,“前段时间我还学了锅包肉,明天做给你吃哈。”
宽敞的客厅里摆了两三桌麻将,那边不知是谁起哄:“看见没有?连刚怕老婆宠儿子实锤啊!”“
“就是,不知道是谁之前三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诉苦说,兄弟怎么办啊,家里那个小兔崽子不懂事长大学会顶嘴了,老婆最近心情不好怎么哄来着?”
“你们懂什么,连刚兄这是一边骂不过,一边不敢骂啊这是哈哈哈哈。”
楚连刚被这群吃里扒外的亲戚朋友给整笑了,挥挥手:“去去去,谁说我儿子不懂事儿的?”楚连刚从桌上捏起一块骨头,“看见没?这是我儿子刚给我夹的糖醋小排,你们这群人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楚连刚嘴跟机关枪似的,哐哐哐一顿输出:“你们儿子都才几岁啊?会用筷子吗?嗨,都是兄弟,别羡慕啊,你们要是能像我一样早点遇见心中的裴燕女同志,也不至于这会儿看着我儿子羡慕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离在一旁喝汤啃肉吃菜,观战观的特别开心,没想到下一秒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被楚连刚一顿挤兑后,众人见对方火力太猛干不过,便把目标集中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楚离身上:“楚老二,你别瞎乐呵,跟叔说说,你回国后牌学得怎么样了?”
楚离一顿,笑容凝固在脸上。
众人一看这表情,乐了:“哎呦喂,还没学会呢?啧啧啧,楚老大,你这基因不行啊,老二半点都没继承你和裴燕的优秀牌技,以后做生意应酬麻将局,那还不被人坑惨了。”
楚连刚与裴燕女士如出一辙地护崽子,刚想开头怼回去,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他沉默片刻,转头看着儿子:“儿子,跟爸说说,你学会打牌了吗?”
看见楚离一脸麻木的表情,楚连刚顿时就急了:“那怎么办?你叔叔们话糙理不糙,我们西南地区的孩子哪有不会打麻将的,以后你真要是被人坑了怎么办啊儿子!”
楚离刚想说话就被楚连刚急吼吼地打断了:“不行,以前在国外没有良好的学习氛围,别说机麻了,就是手搓麻将人都凑不齐,刚好现在你妈和我都回国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和你妈就教你怎么打牌,今年过年我们吓死那丫的,看他们还敢得瑟。”
楚离干巴巴地说:“算了,我觉得不用。”
“不行啊,儿子。我们家从来还没有一个不会打牌的!”
楚离:“其实我觉得……”
“或者,我给你报个班都行,周末一对一行吗?”
楚离:“……”
楚离:“您觉得真的有一对一辅导班教打牌的吗?”
楚连刚愣了一下:“诶是啊……国内大环境不知道怎么样……”
楚离松了口气,还好他爹脑子还没坏。
可惜这一口气还没喘完就被楚连刚一句话堵在了气管里。
楚连刚转了个身中气十足地问那群狐朋狗友:“哎,你们知道有没有那里有一对一辅导教打牌的啊?”
那边麻将桌上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满堂笑声:“哈哈哈哈哈——楚老大你是急糊涂了吧,哪有开这种班的。”
楚连刚理直气壮:“你们这群土鳖,现在都有职业小三培训班了还更别说麻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真落伍!我们当今时代的建造者不紧跟时代的潮流,不摸清当今的风向怎么建设社会主义美好新时代啊……”
楚离一口气差点直接过去,半勺汤呛进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脸红脖子粗的,这才堪堪止住楚连刚同志的激情演讲。
楚离虚弱地对他爹道:“爸,你别说了,要不我自己去找个人教我,你看行吗?”
楚连刚看着他有些怀疑:“你不是诓我吧?”
楚离虚着一口气:“绝对不是,我有一朋友,打牌打得特别好。”
好说好劝一会儿,楚连刚终于答应了楚离自己找棋牌私教的事,还不忘嘱咐他:“要跟着人家好好学啊,今年过年我们一家是三口吓死他们。楚老二,给爸爸争口气!”
说完,便围裙一解开开心心地上场子捞钱了。
楚离逃出客厅,深呼一口气,感到几分虚脱。摸摸被鸡汤暖着的胃,慢慢悠悠晃到花园的摇椅上坐着。
这套房子总共两千百来平,还加上前后花园,是他们一家以前住的地方。楚离五岁跟着爸妈出国后就没回来过这里,一年前回国后平时也是一个人住在靠近十八中附近的公寓里。
房子大了点没关系,只要爸妈在家,屋子里就会充满烟火气,这里就不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令人眷恋的家。
楚离靠在摇椅背上,静静地抬头看夜空。好一会儿,才慢慢摸出手机给一个人发了条短信。
周阳咬下一口烤五花,感受着香溢的油脂与焦脆的皮在口腔里打架,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寻找路淮:“淮……人呢?”
路淮站在烧烤店外的香樟树下,手里还提着半罐冰啤酒。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解锁打开,是一条好友申请,备注是楚离。
申请通过后,楚离飞快地来了条消息:“淮老板,能教我打牌吗?”
路淮愣了一下,还没回复就看见楚离又来了条消息:“不是无偿,我会交学费的。”
路淮笑了笑,路灯下的冰啤酒金黄透亮,麦芽香浓郁芬芳,他直接回了条语音。
楚离躺在摇椅上,等了一会儿等来一条语音,他点开,手机里传来路淮的声音,他好像在外面,背景声有点吵闹,微哑低沉的嗓音温柔地与楚离眼前的这片夜色相融。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