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袁副院长注视着林糖心说：“你好。来，临床心理科的小林是吧？”
林糖心恭敬地说：“您好袁院长。”
袁副院长说：“我们也就是简单问几个问题。大家先坐下吧。”
于是，医生护士们都落座了，林糖心觉得越来越紧张了，双手冰凉，浑身渐渐僵硬起来。
“听说，你是和病人家属接触最密切的？”袁副院长看着林糖心问。
纪雪看着林糖心，仿佛在叮嘱她：“只要保持专业就可以。”
纪雪的视线和陪伴给了林糖心勇气。林糖心深吸一口气：“是的，我们经评估，小蕊的厌食症和她与母亲的关系有关……我原来的治疗方案是母女家庭治疗……
林糖心如实解释了一遍，自认为很专业了，可是，话音刚落，袁副院长和几名医生纷纷皱起了眉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林糖心顿时咯噔一声，感到心沉到了谷底。
袁副院长缓慢地说：“这么看起来，小林，你原本的提议没有被患者本人接受？”语气严肃。
林糖心有一刻的无助：“是没有……”
另一名年长的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林医生，作为临床心理科大夫，你的沟通能力是否存再不足？如果换成更有经验的医生，情况会不会更好？”
会议桌的另一侧，林糖心、洪钰、还有几个照顾过佟小蕊的护士，听了这话，都显得有点不安了。纪雪和狄时泽倒是喜怒不形于色。
袁副院长问：“小林，你觉得你自己有做错的地方吗？”
林糖心一瞬间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直接打在她的脸上。林糖心几乎要被紧张的情绪淹没了，眼睛微微发红：“我……”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如果是纪雪，或者谭博士，他们能说服佟小蕊吗？
纪雪发话道：“我可以为小林作证，她没有什么地方做错，她的确尽了全力。她几乎每次会诊后都会向谭博士和我汇报。”
纪雪毫不犹豫的维护让林糖心一阵感动。
洪钰也忙说：“我也可以为林医生作证，她对患者家属很温柔了，是那个患者家属情绪失控。”
另一名ICU护士道：“是的，小蕊的妈妈经常向我们发脾气！但就算是这样，林医生也好好跟小蕊妈妈说了。”
狄时泽也说：“患者家属确实是难以沟通，我是佟小蕊的首诊大夫，当时患者家属也质疑了我的临床诊治能力。”
但是年轻医务人员的话显然说服不了管理层，年长的医生们脸色更严厉了，似乎下定决心要找出林糖心在工作中犯的错误。
林糖心有一种受打击的沮丧感，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纪雪又发话了：
“请大家再给小林一次机会。心理治疗本身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患者拒绝治疗在临床上并不罕见。但是小林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而不是毫无成效。要不然，等患者自己好一些后，我们再去问问患者本人怎么想？”
狄时泽也说：“我和佟小蕊谈过话，她说过很喜欢糖心姐姐的治疗。也许佟小蕊本人后面就会接受林医生原来的方案了。”
会议桌对面，几个年长的医生们都一阵骚动，窃窃私语起来。
医疗审查对林糖心“不称职”的指控在同事们的维护下显然很难成立，但是显然也不足以说服管理层。
医生们都看向林糖心，仿佛在抉择。林糖心的情绪又像坐过山车那样，落到了谷底。管理层医生们的视线似乎要把林糖心单薄的身躯刺穿。
只有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林俊城说国内的医疗环境不友好，为什么夏广白说在国内当医生是没有尊严的。
就在这时，袁副院长审视在场年轻的医护人员，他终于让步了：“既然大家都这样说，小林，你还愿意和患者和家属沟通一下吗？”
“我……”林糖心迟疑了。林糖心不想看到在众人面前羞辱过她的刘晓，至少在短期内不想。
纪雪说：“糖心才刚被家属恶言相向，这样不太好吧。”
狄时泽和洪钰都说：“这样不妥。”
洪钰更直接地问：“谁来保护林医生的安全啊？”
“保护？国内医闹事件很多，这一起并不算恶性的，到时候沟通当然不是只有林医生一个人。”另一名管理层医生说。
会议室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眼看着就要为这件事吵起来了。
“几位老师，”林糖心鼓起勇气说，“我可以和佟小蕊再试着沟通一下，至于患者家属刘晓，我会尽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和对方沟通。”
“好，”袁副院长说，“那么，我们医疗审查小组会等待这次沟通的结果，另外，我们希望你把你这段时间以来和佟小蕊母女的干预总结一下，给审查小组看，这将影响你最终的评估结果。”
这个任务是官僚主义的典型作派，倒是简单。林糖心点头：“好，袁副院长，我会尽快写完的。”
***
医疗审查会议虽然不如医闹事件那样杀伤力强，像一把尖刀一般刺进了林糖心的心里，却像一把钝了的斧头。
她意识到，国内的医院对医护人员的支持便是这样的，要不是纪雪、洪钰都为她说话……像自己这样的初级医护人员，恐怕就背了这次医闹事件的责任。
纪雪和林糖心回来后，又抽空和谭立桐同步了一下此事的进展。
谭立桐尖锐地说：“医院就是这样，遇到事情发生，不是反思医院的问题，而是把责任都推到年轻医生身上。内地、香港、甚至英国都一样。”
纪雪说：“我以为香港会好一点。”
“很难说，全球各地的医疗系统都有各自的问题。”谭立桐摇摇头说，“糖心，关于佟小蕊的干预报告，你要好好写，写完后发给我看，我再帮你改改。”
林糖心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我写完以后，马上给您看。”
纪雪看到谭立桐的态度也同自己一样，维护下属的利益，放下心来。纪雪说她先回精神科的病房工作了。林糖心望着纪雪的背影，心中感激不已。
这是第几次了？在成长的过程中遇到难题，纪雪都第一时间出现，站在林糖心的身边。这样的默契，显然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医患关系吧？
谭立桐整理着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心理评估量表：“糖心，你再好好考虑一件事，要不要继续和佟小蕊母女，我是说，刘晓女士，继续沟通治疗的问题？”
林糖心反问：“您认为呢？”
谭立桐：“只要你能接受，我认为可以尝试，虽然这个时期确实有些敏感。但我看佟小蕊挺喜欢和你做治疗的。”
林糖心愧疚地低下头去，心想，佟小蕊喜欢自己有什么用……她的病情还不是恶化了。
***
林糖心满怀心事，但是她拼命按捺着，完成了今天对病人的心理评估工作，给几个有注意力缺陷障碍的孩子做评估，他们的吵闹声让林糖心头痛欲裂。
她感到灵魂像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工作，一半在想：还要不要和刘晓沟通。
林糖心今天又是一个人下班的，没有和夏广白或是林俊城发微信，只是一个人默默低头走着，气温骤降，她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在风中飘着，像一片落在冰面的脆弱的雪花。
到底要往何处去呢？林糖心并不知道。
林糖心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的时候似乎撞到了一个人，对方“哎呀”一声，手里的CT片掉在地上。
“对不起……”林糖心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看到来人是个气质冷艳的女性，穿着黑色的羊毛裙子，一袭英伦风衣，在岭南的寒风中显得知性又飒爽。女子似乎被林糖心会撞痛了右手，不停揉捏着。
林糖心连忙捡起掉落在地上的CT片，还给她，又道了歉。
“你是岭南医院的医生吗？你还好吗？”女性注视着她身上的白大褂。
林糖心注意到这名女子有点迷茫的模样，连忙说：“我还好……那个，你是患者吗，需要帮助吗？”
“我今天来神经内科复诊。现在看完了，本来要联络我一个医生朋友，约他出去吃晚饭的，但他要加班，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女子的语气里透露出失落。
“原来如此，那你再到附近坐坐，等等他吗？”林糖心热情地说，“医院宿舍楼下有个咖啡馆。”
“是的，我想还是等等比较好。那，去你说的那个咖啡厅怎么走？”女子又试探着问。
“你跟我来，我就住在那边宿舍楼，虽然我才搬过去。我给你带路。”林糖心说。
“谢谢。”女子又惊又喜，友好地伸出手来，“我叫沈瑞芝，你可以叫我‘芝芝’。”
沈瑞芝，这个名字好熟，林糖心在想，在哪里听过呢？
“芝芝……”林糖心就叫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因为明显对方比自己要年长，“姐姐好，我叫林糖心。”
“哈哈，听你说这话，我简直就像被小女孩叫姐姐一样。真是太客气了。”沈瑞芝顿时啼笑皆非。
沈瑞芝看着林糖心。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甜美可爱的妹妹了，把白大褂穿得像洋装一样。
学习临床的人，身上真会有这种纯净而无害的气质吗？沈瑞芝打量着她心想。
***
两人就在岭南医院外面并肩走了一段路。
初冬到了，岭南铅灰色的天空下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黄叶似乎在一夜间枯萎了。
林糖心望着落叶，觉得那就像自己心灵的某一部分，也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对不起……糖心，你看起来似乎有心事？”沈瑞芝忍不住问。
“嗯……”林糖心踢着脚下的落叶，她还穿着白大褂，这会儿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了。”
“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吗，请问是什么事呢？”沈瑞芝也是真的关心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女生，“其实，我是心脏外科医生。”
“哦？”林糖心倒是没想到，侧脸看她，“原来你是医生……那你一定听说过医闹吧。”
“什么？！医闹？！”沈瑞芝震惊。
林糖心长叹一声，对着一个刚刚才认识的陌生女子，就把前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沈瑞芝很有耐心，边走边听。
连林糖心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可以对沈瑞芝无所顾忌地倒苦水，可能是因为，她们是陌生人吧，倾诉也就没有负担。
“这就是患者家属的问题。对厌食症认识不足，把挫败感全部发泄在你身上。可能是看你年轻。”沈瑞芝叹气，感同身受的样子。
夏广白也说同样的话。林糖心感到一阵温暖。没想到，竟然被一个陌生人安慰了。
林糖心低头：“虽然理智上知道是这样，但是果然……”还是打击很大。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以前做手术的时候，还经历过死因裁判庭。”沈瑞芝严肃地说，“虽然最终判决病人死于自然因素，但是，经过两三个月的拉锯，我当外科大夫的信心早就被磨灭殆尽了。”
“什么，你经历过死因裁判庭！你好惨啊。”林糖心大叹这是医务人员共通的痛苦。
“可不是嘛！医务人员好惨。”沈瑞芝也说。
***
很快，林糖心就领着沈瑞芝走过大院，走到旧宿舍楼的大榕树下。榕树巨大的树冠伸展开来，像一把巨伞，落叶在微凉的风中旋转着，铺满了地面，仿佛时间都凝固在这一刻。
走在树影斑驳的石板路上，林糖心听着脚下叶子的沙沙声，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到了，”林糖心抬起头，指了指楼下那间玻璃窗透亮的咖啡厅，努力掩饰着心中的疲惫，“就是这家咖啡厅。”
沈瑞芝抬眼望了一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是这里啊，真怀念呢。为了感谢你带路，我请你喝咖啡吧？”
林糖心没有推辞，和沈瑞芝一起进了咖啡厅。
咖啡厅里淡淡的音乐流淌着，夹杂着咖啡机蒸汽的声音和人们轻轻的交谈声。
窗外的光线被榕树的枝叶遮住，投进来细碎的阴影。两人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沈瑞芝优雅地搅动着咖啡杯，目光怀念地望向窗外。
“沈医生，你也在岭南医院工作吗？”林糖心忍不住问。
沈瑞芝摇摇头，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我以前在英国牛津执业，最近才回国。”
“在英国牛津执业？”林糖心愣了一下，顿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我也是之前在英国学习临床心理学的……”
“是吗？”沈瑞芝的目光亮了一下，“那真是有缘。”
林糖心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天早上，夏广白发来的微信：“我有个朋友手受伤了一早过来拍片……”
她的目光悄悄落在沈瑞芝的右手，注意到她端咖啡时手指的动作有些迟缓。
“沈医生……你……你的朋友就是夏广白医生吗？”林糖心不敢相信地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
沈瑞芝抬起头，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啊，他知道我不太熟悉这边的流程，特意抽空帮了我。你认识他吗？”
林糖心的心猛地一沉，手指用力握紧了咖啡杯。她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低声回答：“认识啊……我们是同事。”
沈瑞芝微笑着，继续轻轻搅拌着咖啡：“他在国内发展得不错吧？他以前也一直很优秀的。”
“以前？”林糖心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抬眼看向对方。
眼前的女子，该不会是……
沈瑞芝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什么，眼神里带上一抹柔情，让林糖心不安的柔情。
“嗯，”沈瑞芝语气里多了一丝惆怅，“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有些感情错过了，现在想弥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