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许多年后,还有人记得那夜升在山城大雨里的烟花。

    爆裂声掩在雨声里,开和落都是寂静,像烧着一道银河,绵延的,此起彼伏的明明暗暗,照着半座城,远近高低的窗上都望得见。

    新闻里说,那是海关在缉捕一支走私团伙,不法分子逃窜时恶意引燃了货物。

    坊间传言,说是缴了一船军火,交接途中不慎炸了,怕市民吓着,才放了烟花。

    那夜黎志田收着两条信息,一条影像,一条录音,都是老余传过来的。

    影像里雷关长带着水警突击巡江,打捞起了沉在江底的防水包。

    他们雷家,三代都在海关当差,雷关长见多识广,说他晓得,水里交货是马来西亚兴隆商行的手笔。

    那是一间老字号买办,老板是华人,专门从欧洲搜罗奢侈品,运往东亚中亚。

    录音里,老余说哥你真会赚,这么大的生意,也不带上我。

    对了,你嫌我是个运冰贩子。

    那以后我跟你干,不运冰了,行么?

    老余说哥,货我替你收了,你要是急着出手,就自己找起来。

    有烟花上升的呼啸声。

    老余说这是庆祝咱们兄弟这么多年齐心协力,集团蒸蒸日上。

    他的声音底下衬着猎猎风响。

    他说哥,我这儿地方不大,货都堆在一块,你的货里有没有什么喜欢火的物件?烟花不长眼,要是捎着炸了,天一亮,全国人民就都知道咱们这单大生意了。

    当夜集团信息组,值班组长四条。

    满城大雨,程兵开着一台商务车往江边赶。

    四条把影像和录音传到程兵电话上。

    老余的声音在车里播放了几遍。

    江岸近了,挡风玻璃上,雨一注注淌着明明灭灭的光。

    通讯器里四条说,兵哥,你说的那几间秘密仓库我们都远程查了门禁,今晚没有出入记录。

    程兵说那就对了,我觉得货还在江里。

    四条说兵哥你开着车,可能不方便细看,那条影像是在江里录的,缉私艇上,打捞绳索是姓雷的亲手拉上来的。

    程兵向车窗外望了一眼,江上大雾,他说,还原一下画面里的气候数据,雨天容易模拟,雾天就难了。

    四条在键盘上敲着命令,回答,你是说他们事先录好了?诈我们?

    程兵说,我们找不着货,就要知会兴隆,让他们打开防水包上的定位器。海关有高功率探测仪,定位一启动,他们就知道货在哪儿了。

    四条没来得及回话。

    通讯器里,那边手下在报告什么。

    程兵听着,隐约觉得不好,打了一把方向,车在路边泊下。

    四条说,兵哥,兴隆也收到那条影像了,他们比我们还急,定位已经启动了。

    我们收到定位了么?程兵问。

    四条说,没有。

    海关拦截了。程兵说。

    ——货这才真正落在了雷关长手里。

    两边都沉默地听着雨声。

    好一会,程兵问,今天夜里进港的船有多少?

    他没等那边回答,又说,姓雷的缴了货,趁着临检,可以把它栽在任何一条船上。我们的船千万别靠岸。

    四条说,明白。

    键盘密密地敲了一会,四条说,兵哥,命令下到码头了。

    程兵关了雨刷,沉在四面雨幕里喘了口气。

    麻烦这才开始。

    那船烟花是他盯着卸的货,到底什么阵仗,他很清楚。上天的只是一小半,应该还有一大半没炸。

    他问,老余呢?

    四条马上回答,我们的无人机一直跟着。

    程兵问,什么车?

    四条回答,越野。黎总送的那台进口的。

    程兵掂量了一下自己,靠这台商务车跟老余角力?很悬。

    拼人?没把握——他的枪伤在大腿外侧,近着膝窝,上半条腿滚烫,下半条腿冰凉,血沿着裤脚滴滴沥沥。左手还挂着扣了一半的手铐。

    就冲老余那疯劲儿,程兵怕那台越野车里有助燃剂。

    姓雷的拿到货,要是和剩下那一大半烟花绑在一块,老余的车往里一闯。

    轰。不能想了。

    程兵说,无人机的追踪信号传给我,别的就别管了。

    四条不肯动,他说兵哥你别……

    程兵说没事儿。

    车载屏幕上亮起了市街图,上头标着越野车的位置,正向迦陵码头移动,走的也是江边这条路。

    程兵一路狂追。

    老余的车就在前头了。他鸣笛,一短一长,加速,撵上去。

    两车并着肩,程兵在老余左边,向他车窗里望着,又按了几声鸣笛。

    老余没理他。

    程兵的车越过半个车身往右别,没等挨上,老余突然左打方向,车首撞过来。

    他的车就是一漂,不等他把稳方向,老余又这么撞了一下。

    程兵也不寒暄了,一个劲儿往里挤,两台车擦着火花。

    老余来了电话。

    他说兵子,你啷个不开窍,哥都帮你想好了,不就是洗钱,跟公安认个怂,进去也就蹲个十年八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像切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又说,你敢跟老子杠,惹毛了老子,捎你一道见阎王。

    程兵说老余,我也帮你想好了,你上我的车,我俩找个派出所自个首,进去蹲上十年八年,出来又是两条好汉。

    老余嘿地一笑。

    兵子,还在里边的时候我问你,风水师傅改的这名字啥意思,单添了个“云”字,倒不改这“狗”字。你跟我说了一个什么词儿来着?

    程兵说,白云苍狗,一会儿是云,一会儿是狗,说的是岁月无常。师傅改的是个好名字。然后你就问我,是不是黑白无常的无常。

    老余说对头。

    哥今天就是那无常。

    程兵余光瞥见,老余好像降下了车窗,隔着雨看不清,他也降下了那一侧车窗。

    老余单手扶着方向盘,胳膊底下藏着枪口。

    程兵这才明白他说的“无常”。

    来不及反应,枪就响了。

    一道风,然后是烫。子弹挨着他脑门飞了过去,他这一侧车窗碎了。

    程兵说你大爷。

    老余朝他竖中指。

    两台车像两个醉鬼,剐着蹭着狂飙。

    程兵觉得这样制不住。

    他往前猛超了一段,并进老余那条车道。

    人离开驾驶座,低着身子,扭头钻进后厢。

    油门一松,仪表指针往回转,车还在跑。

    程兵拉开滑动车门。

    车降了速,老余以为程兵想堵他,踩着油门往他车尾上撞。

    没人掌舵,车身一歪,偏出了车道。

    两车相错的一刹那,程兵纵身一跃,抓住了越野车的车窗上沿。

    他把自己挂在了老余车上,像一只狼,咬住了比自己大许多倍的角马的喉咙。

    角马赘着那只狼,奔踏挣踹起来。

    越野车一连急刹、换道,程兵的身子一荡一荡地震开,又生生摔在车身上。

    老余边骂边把枪口抵住程兵下颌。没扣扳机,调转方向,把枪柄砸在他胃上。

    车沾了雨水,抓不牢,程兵只顾挨揍,根本腾不出手来治老余,他索性把空着的半边手铐扣在车顶行李架上,这下甩不脱了。

    程兵空出右手,一把夺过老余的方向盘,它这时成了一只挂环,有身体的重量坠着,老余怎么使劲儿都拽不动。

    老余挥起枪柄,一下下砍在程兵手背上。那只手就是不松,这家伙发起狠来不知道疼。

    越野车像溜冰似的,左右摇摆着滑向紧临着江的车道。

    它撞断护栏,冲进了江里。

    黎志田找到了潘大海。

    他正坐在一堆瓦砾上,抬着头迎着雨看烟花,身边躺着一支电话,屏幕亮着,上头在播放一条影像记录。

    黎志田捡起它。

    影像里,老三举着半片瓷砖杀过去,把潘大海钉在墙上。

    那把利刃撤出来,又杀向潘大海腹部。

    这一杀下去,提起,又是一杀。每杀一下,都结实得好像那不是人,是个稻草靶子。

    影像循环着。

    黎志田蹲下来,面前的潘大海平静、清醒,好像影像里的那个不是他。

    他一只手倾着伞,替他遮着雨,另一只手捧着电话,问他,什么条件,我跟你换。

    潘大海也没客套,他说,程兵,是你们集团总部安插在几个副总阵营的眼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身份,无论什么人问,都这么说。

    他说得很轻,但是不容商量。

    黎志田看着他,思度了片刻,站起身来说,成交。

    他把电话揣进大衣口袋。

    潘大海看着他,说,你毁了也没用,已经传到别的地方了,边录边传的。

    黎志田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伸向他,说,先保命。

    那只手,从等着相握的姿势,手心翻转,向外。

    那是道上结成契约的手势。他知道潘大海看得明白。

    潘大海也伸出了手,翻转。两只手,四指弯曲,相互衔扣,就算礼成。

    黎志田拉起潘大海。

    老城区还是那样,一落雨,积水淌成小河,黎志田看见,血像涨潮,一漾一漾,在河里泛开。

    车体进水,估摸着下沉了十米,触底。

    车灯一暗一暗,就要熄灭了。

    冲断护栏的时候,老余整个人抛起来,额角碰在车顶,失去了意识。

    程兵的左手还拴在行李架上。

    他想起有枪,于是闭住呼吸,借着那点蒙蒙亮,拉开车门,右手探到驾驶座下摸索。

    什么都没摸到,老余碰着头的时候,那支枪可能飞出去了。

    警校里,程兵跟人比水下憋气,能坚持五分钟,时间不算短,可是找一支枪,击穿铐链,还要救人,不够。

    还好,他小时候跌跤,左手拇指脱臼过,那块骨头松,后来打球还脱臼过几次。

    程兵握住左手虎口,把拇指向外拽着,摇晃几下,向掌心狠狠一压。成了。没怎么疼。

    手从铐环里撤出来了。

    他解开老余身上的安全带,双臂从腋下把人箍住,双脚蹬住车底边缘,拔萝卜似的。

    江水裹着,动作又迟缓又笨重,像一个怎么挣也挣不动的长梦。

    程兵从车里拖出老余,一手抓在他肩头,一手划水,向江面游去。

    潘大海看见许多面孔围上来,黎志田撑伞,静立在这群人之外。

    雨声太密,那些面孔太吵。他渐渐看不清什么。

    他的眼睛里下起了雪。

    隔着雪,他望见了白桦林。

    活下来。他对自己说。

    潘大海,活下来。

    穿过这场雪,去数三千棵树。

    林子里,有个小朋友睡着了。

    他要去,轻一点轻一点,躺到他的身边。

    不。不行。不能让他睡得太久。

    久了,大雪要烧起来,白桦林要不见了。

    后头的故事就全没了。

    雪太深,行李太沉,他一边跑,一边卸下背囊,撇开冬衣。

    又是入学那天的样子,他一身水蓝衬衫藏青长裤,湮进了满山满林的大雪里。

    后来据说剩下的烟花没炸。雷关长捞上来的货,又沉回原来的地方。

    程兵架着老余浮出江面。

    有光。是船上的探照灯,横劈着雨雾扫过来。

    光里看过去,船就是黢黑的一只水怪,不知道有多大,正向着他们游。

    老余呛出几口水,醒了。

    照见光,他就发了狂,两手扒拉着,拼命把程兵往水里按。

    程兵把这家伙弄上来花了好大力气,这会实在降不住他。

    好容易冒出水面换口气,苍白的光泼了他一头,睁不开眼,他知道,船近了。

    一串子弹射下来。

    其中一颗正中老余脑门。

    那两只手,最后一次把程兵按进水里。

    子弹追着入水,一颗又一颗。

    江水全黑了,血涣在里头,冷冷地泛起锈气。一条江像一块黑铁,缓缓地,把程兵压入江底。

    七叔说过,程兵身上有一处伤,早就好了,还老是疼。疼得比刚受伤那会还厉害。

    潘大海就问那伤在什么地方。

    程兵不肯说。

    那是他从小客厅沙发换到卧室大床的第一夜。

    两个人在一张被子底下,湿漉漉滑腻腻地拥着,夜深了,还舍不得睡。

    程兵说你摸摸,摸到了我告诉你。

    那人的腿还让他捉着,紧挨在他腰侧,他的掌心从膝边,沿小腿,到足踝,细细摩挲着。

    潘大海一声不响。

    他的手抚在程兵背上,迟疑地寻觅了一会。

    其实他背上的伤他都摸过,不止一次,皮肤的深浅、疤痕的起伏,他都记得。

    他觉得有陷阱,摸着摸着就停下来。

    程兵说屁股上还有。

    潘大海不上当,他说那不是你小时候在河边学鹅叫,要拐走小鹅崽,让大鹅扦的么?二十几年了还疼?你也太记仇了。

    程兵说鹅扦的你也没摸过。

    潘大海说,就算我摸对了,你也不告诉我,是不是?

    程兵逗他,问,那是为啥?

    潘大海不说话。

    程兵就笑了,他说你得扩大范围,一般伤害点数高的都是正面攻击。

    他把胸脯往潘大海跟前凑了凑。

    潘大海犹豫着。

    程兵牵过他的手,覆盖在自己身体右侧,靠近肋骨边缘的地方。

    那处伤疤尤其不平整,不像刀伤,像是荆棘刺出来的。

    程兵说在看守所学过木工,没做成一把椅子,只撅了椅子腿和人打了一架,伤是木头茬子捅的。

    潘大海的手抖了一下。

    程兵揉搓着手心里发凉的指尖。

    他问潘大海,在解剖学上,这是哪儿?

    潘大海的手焐着它,说,肝脏、胆囊,一小部分胃、一小部分十二指肠,还有结肠右曲,这几件脏器的交界。

    程兵说,木头茬子太钝了,愣是一件脏器也没捅着。可那是第一次受伤,流了好多血,以为要死了,就想我媳妇来着。

    对了,就是现在摸我的这个人。

    程兵说,我怕我死了,这个人还傻了吧唧的等着我,不知道再找一个。

    潘大海听不下去,他说干嘛非得找一个啊?

    程兵说不找,你老惦记着咱俩那点事儿。

    你看咱俩,读书那四年,拉个手跟地下党似的。十年没见,我回来这么几天,满打满算,咱们亲过几回?睡过几回?一个桌上吃过家烧饭么?回老家孝敬过咱爸么?能有多少事儿值得你惦记啊?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你要是天天……不得烦了么?

    潘大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就天天惦记着你啊?

    程兵谦虚地说,我虽然不够那分量,架不住你这人死心眼儿。

    潘大海说那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帮我找一个。

    程兵说黎总就挺好的。

    他还分析上了。

    各方面条件不错,对你也挺好,人家正面形象是一政协委员、模范企业家,那么多官老爷赔着小心,除了你这个偏不买账的,他给过谁好脸色。

    潘大海严肃地驳回了。

    他说你看不出来?黎志田那秘书,权力比几个副总加起来还大,就是一压寨夫人。

    程兵一脸真不得了的样子说,你看出来啦,我还以为潘警官从不关心八卦呢。

    琢磨了一番又说,这是羡慕了?那等兵哥当上大佬,也让你做压寨夫人。

    潘大海不领情,他说抓你进去,判你三百年。

    程兵说太久了,想你怎么办?

    给你送饭。潘大海说。

    送不送温暖?

    要什么送什么。

    程兵就得寸进尺。

    他说那三百年又不够过了。刑期能不能长点儿?

    要多长?潘大海问。

    电影里怎么说的来着?

    一万年?

    还要长。那个话剧,什么来着,法海参悟了多少年,小青就在他房梁上盘了多少年。

    亿万斯年。潘大海说。

    程兵在念出这四个字的唇上吻了吻。

    就这么定了。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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