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黎志田是独自离开集团总部的。
临走他只跟信息组交待了一句话,我要去救一个人。货的事儿,都听他指挥。
刘秘不在,信息组就是黎志田的秘书室。
刘锋一手带出来的部门,和他一样,温驯、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要听话,什么时候不听话。
值班组长四条回答,黎总,江里的货,您不让告诉刘秘。
黎志田踏在门外廊上,没回头。
他说我不让,你们就不告诉么?
四条马上站起来说是,黎总。
这个组还是总部的机要室,高级情报单元,都是两面派。
平时交接起来,就跟刘秘报告说,黎总在和马来西亚兴隆商行做生意,他不让我们告诉你。
又跟黎总报告说,刘秘不在法国,他在江湾商务区,跟抗议居民谈开工条件。您先不用知道。
情报效率极高。
是以,即使三当家的江万樵一回来,黎志田就把刘锋一杆子支开了八千公里远,两个人一个多月没见过一面没通过一个电话,什么也没耽误。
程兵梦见自己是一条鱼。
鱼让鱼叉刺了几个洞,整条江的水和沙在他身体里逛荡,小鱼小虾水草什么的,穿着洞游来游去,把他缠成一只茧,勒得他动不了。
醒来一看,还真是一条鱼。
一张渔网兜着他,悬在渔船的舷上。
浸过桐油的粗网绳,织得密,结得牢。这只渔船切着江面招摇而过,炫耀着,好像捕得了一头多大的稀罕物。
水在脸上拍打,疼的是浪头,冷的是雨,间或渗着一缕烟味的,是雾。
进口烟的烟味,草木的苦涩煨着松脂的清甘,在黎志田办公室里闻过。
什么来着?
程兵的思绪倒回——
连人带车掉江里了。他把自己铐在老余车上。两人沿着江边飙车,老余朝他开了一枪。
怎么杠上的?
对了,他和黎志田谈了一笔生意,他帮黎志田对付老余,黎志田帮他救一个人。
那个人……
鱼在渔网里挣扎起来。
有人摇起缆轴,渔网升上去。
有人走近,俯过身子,扶在舷边。
渔网吊着程兵,停在两人视线持平的地方。
不是黎志田。
程兵想起还有一个人,身上也时常染着这种烟味。
有句话怎么说?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夜程兵见着他,留下一点不一样的印象。
他的眼睛望过来,静默着,兵荒马乱了一万年。
程兵记得,在滨江大厦观景台,潘大海隔了十年头一次见他的时候,望着他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程兵在一双眼睛里怀念着另一双眼睛。
他还能见到那双眼睛么。
那人却煞风景地说,四当家的没了,嫌疑要栽在你头上。你以后是黎先生的人,只为黎先生做事,我们可以想办法,把这事抹平。
渔网里的鱼说刘锋,我以前还是高估你了。
他说,你就是一黎志田脑残粉。
刘锋没说什么。
手下松开缆轴,渔网倏地坠到江面。
渔网和鱼,牵曳在江上浪里,向岸漂去。
有人等在码头,德国人,叫兰萨,带着他的助手。
道上都很认这个名号。他有一间地下诊所,专治枪伤。
他们把程兵裹得像入殓一样搬上车,载走了。
刘锋目送着兰萨的车消失在夜里,听着信息组的电话留言。
四条报告了许多,刘锋只注意了一句话,他说黎总自己去的,连挥叔也没跟着,怕出事。
一起传过来的还有定位,江北医院。
那是一间集团控股的私立医院。
不能细想。
刘锋拨了VIP病栋的电话。
那边认出这个号码,把电话接进了副院长室。
当晚值班的副院长姓白。
白院说黎总叫的救护车,送过来一个人,穿刺伤。
白院说没有。黎总人好好的。
刘锋浅浅喘了口气,一抬头,交通灯转绿,他的车动作迟缓,后头有人鸣笛。
白院说人不在VIP这边,从危重通道直接进急救室了。黎总不让说是他送来的,只说是个公安,让我一定请叶教授主刀。
那是顶尖的创伤外科专家。
当初医院专门为他成立科研中心,他的医疗团队全都当上了住院医师。
过了几年,叶教授听说自己的门生没升上主治医师,名额让市卫生局一位大员的公子挤掉了,愤而请辞。
院长挽留不住,本来是想请集团总部表个态,安抚一下情绪,谁知道,那时候黎董事长强势,放了话,只要叶教授一走,就把他的团队全都扫地出门。
叶教授惜才,爱护弟子们,不得已留了下来,就此结怨,严令他的门生,睁大眼睛,凡是黎志田交待的病人,一台手术也不许做。
刘锋明白,黎先生这样低调退避,是怕叶教授听见自己的名号犯起脾气来,耽搁了手术。
受伤的是个极为要紧的人。
车没有开上去往江北医院的路。他想见黎先生,却终于没找到像样的借口。
手术近三个小时了,时间是凌晨四点多。
白院引着市第三医院创伤外科一名副主任上来,要签转院同意书。
黎志田说谁定的转院。
白院脸上诧了一诧,没吭声。
他不敢说是刘秘,怕犯了什么忌讳。
黎志田也明白了,刘锋不在身边,和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细节,他顾不过来。
他不肯马上点头,让问清楚。
白院拨刘锋电话,开了免提。
他没说黎总不同意转院,只说术中转移怕病人出意外。
那时刘锋的车正和市三院的救护车一先一后通过升降杆。
他知道,白院打这个电话很为难。
他也知道,那边有谁在听。
他说,潘警官的单位有指定的合作医院,在我们的医院治疗,同事探病不方便,上头知道了,还要审查。
白院犹豫了一下,说,我多问一句,抢救的医生护士都是我们医院的,到了市三院,要是病人有危险……
刘锋没等他问出那句,谁来担责。
他说正在让法务组起草协议,江北医院和市三院的创伤外科交换学习,潘警官的担当医生护士还是我们的人,空出来的岗位,请市三院的同行过来替班,为期一个月。
白院没有马上应声,看了看黎总,也没收到什么暗示。
刘锋说公安按级别有规定的住院标准,潘警官转过来以后,市三院会留空一间普通病房,我打算让那间病房的四名患者转来江北医院,白院可以安排么?
白院不敢迟疑,点头说刘秘考虑得周全,我们当然……
刘锋说病房所在的楼层,让我们的安保……
黎志田抄过电话,关了免提。
他说,是老三干的。他以为是你的人在查他。
刘锋静听着。
黎志田说公安手上有老三的把柄,潘警官的身份必须保密,要是……
刘锋说我知道,算我头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刘锋明白,要的是树静风息。
三当家的这一边,不过是捅伤了一个道上挑衅的小人物。
潘警官那一边,只当是遇上一个无差别行凶的歹徒。
要是两边戳穿,袭警、故意伤害,牵出陈年旧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好一会,刘锋说,集团几位副总我都查过,不查三当家的也说不过去。
黎志田说,老三刺伤潘警官的影像记录还没找到,潘警官必须活着,这场误会,我们得跟他解开。
刘锋说黎先生没必要……
他想说,黎先生没必要特意解释。
黎志田打断了他,他说有必要。
他想,老三还会盯紧刘锋,集团总部也还有老三的眼线,这个关口,刘锋更不能回来。
于是他说,安保的事,我让老唐安排。
他知道刘锋听得懂。
没话了,也没挂断。
车就停在楼前广场,刘锋倚着车门,正对着主楼四层那一排明亮的窗口。
不远处,升降杆又抬起来。
刘锋说挥叔来了,很快上去接你。
雨停了,天亮以前,这是最黑沉、最静寂的一刻。
那寸许冷白灯光,让他一眼望得见伫立在窗前的身影。
他想说不定,那个人也向这夜里望着,说不定也能一眼望见他。
刘锋有点心疼。
今夜这个傻父亲一定在想莎莎。
他一定在想,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有人还能像自己一样待莎莎好。想来想去,也只有三当家的,肯一辈子挂念着红姐,肯把莎莎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惦起这个“死”字,也就惦起了,江万樵,是他黎志田第一个惹不起的人。
猜对了一半。
那夜,是深巷,雨中,伞下。
黎志田趟着水,看着几个人抬来担架,抬走潘警官,他觉得自己在涉渡一条淌向另一个世界的河。
他忽然很想刘锋。
那个急救室外的长夜,无法不去一次一次看指示灯,无法不去一遍一遍计算着手术时间,坐也无法坐下,站也不能站着,他在发疯一样地想刘锋。
他想起自己会比他走得早。
他一辈子不信鬼神,不信佛,不信耶稣,连彩头谶语也不信。
这时却忽然渴望有一尊神像,能让他献一记顶礼,换一个侥幸。
他想跟一个什么人说说,这世上有一个叫刘锋的人,要是,久远以后的那一天来临,要是你看到他,能不能不要问他是谁的谁。
能不能帮我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