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酒吧里,连个招呼都不打的。”Andrea斜靠在湖边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漆皮剥落的地方硌得后腰有点疼。
阿时本来订了一家南城的特色餐厅,打算带她一块和顾承平叙叙旧,可能是昨天着凉的缘故,今天一整天都没精打采。
她只能作罢,好说歹说劝阿时退了订单,跟顾承平就近约到了这个冷清的湖畔。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Andrea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得心事重重。
“你知道我这次来南城的意思。”顾承平直奔主题。
“呵,我都要走了,你眼里只有合作。”Andrea控诉,语气里带有一丝不甘:“阿时,她不愿意跟我回去。”
“她不跟你走,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顾承平淡漠地语气好像在谈论某项实验数据。
Andrea刚刚调动好的情绪,被顾承平一句话打回原型,她忽然想吸支烟,想了想又把念头压下。
“与Broad Institute合作,你也知道,很难。”Andrea正色道。
“但是,”一向自信从容的脸上罕见地带了些恳求,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如果你能参加Cas16d蛋白酶基因链的研究,我可以争取。”
顾承平和Andrea同在哈佛大学读书,师从基因组学研究领域的世界级泰斗Michael。
读博期间,两人曾随Michael赴印尼考察,实验组偶然接触到南塔帕努里地区一种极濒危类人猿物种——塔帕努里猩猩,并在其体内提取到一段特有的蛋白酶基因链。Michael将其命名为Cas16d,他也因此荣获了诺贝尔奖。
基因链的发现在学术界掀起惊涛骇浪,只是后来……
顾承平沉默片刻,“我没办法参加,后果你比我清楚。”语气里是少有的无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就不行?”Andrea看着顾承平,“医生说她最多还有……”风突然卷着枯叶吹来,尾音被夜风扯的支离破碎。
“试过了,不是么?”顾承平盯着她发红的眼眶,残忍地说出事实。
Andrea突然有些疲惫,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还攥着摇摇欲坠的希望,就连顾承时自己都已经放弃了自己。
“明天我送你。”顾承平看着面前情绪低落的人,声音像是被夜风揉软了棱角,带着某种笨拙的安抚。
“不用了,多照顾她吧。”Andrea挥了挥手,发梢被风吹的凌乱,这地方不仅风大,蚊子也多,不是个好地方。
——
星期天下午,岳诚意驱车从浦江东岸的听江别墅区返回。她刚刚从南城出差归来,中午抽空跟多日不见的许女士一起吃了午饭。
南城的调研因为涉及几个重要项目,史大强交待由重大项目管理办公室的俞成主任带着另一名年轻骨干主笔起草,其他人得以稍作整顿。
手机屏幕亮起,弹出顾承平的消息:“回南城了么?”
车子在路口停了下来,红灯倒计时显示还有73秒。岳诚意扫一眼手机,没有理会。连续两周高强度的加班,岳诚意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她摘下墨镜,趁着短暂的空隙,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斗大的日光灌满车内,有些晃眼。
上次南城见面后,岳诚意刻意不去想跟顾承平有关的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或许就是他拒绝自己的理由吧。
“嘀——”尖锐的喇叭声骤然炸响,后视镜里紧贴在车后的灰色海豚不耐烦地闪着车灯。岳诚意如梦初醒,轻踩油门,驶过路口。
强烈的光照,毫无停歇之意的喇叭声刺激的岳诚意一阵反胃,耳鸣如潮水般涌来,额头泛起细密的冷汗。
她急踩刹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车身猛地一震,后面的海豚撞了上来。
“会不会开车啊!磨磨唧唧不说还急刹车!不行你别开啊!在这儿碍眼!”男人满脸通红,唾沫星子喷在车窗上。他油光发亮的脑门儿上,几缕稀疏的头发随着怒吼来回晃荡,活像风中凌乱的枯草。
岳诚意咬着牙推开变形的车门,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强撑着站稳,摸出手机迅速拨通交警和保险公司电话。随后绕到车尾,拍下保险杠凹陷的痕迹,金属扭曲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拍什么拍!”中年男人举着手机冲过来,连拍带骂,“开豪车了不起啊?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你全责!”他对着凹陷的车头疯狂连拍,脖颈上的赘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我这新车才跑两千公里,不赔个三五万,这事没完!”
“话说的差不多了吧?交警马上过来,责任具体如何,他们会去认定。车损比较严重,我想你最好先跟保险公司沟通一下。”
中年男人看着一脸淡漠脸色苍白的岳诚意,眼神冷的吓人,气势上顿时弱了几分,识趣的闭上了嘴。
——
顾承平坐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手机屏幕。他刚刚从实验室出来,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还未散尽。
抬眼看一下墙上的电子时钟,七点三十八分,两点四十多发出的消息,对面至今没有回复。
他有些心烦意乱,想着先把剩下的对靶基因序列分析做完,没过五分钟,按奈不住拨下了语音通话键。
“喂?有事么?”十五秒左右,听筒里传来岳诚意略显疲惫的声音。
“没事。”顾承平声音压的很轻,“你没回,有点担心。”
他并不是个擅长讲这种话的人,但是话说出口,顾承平发现直白坦露心绪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岳诚意斜靠在急诊室的铁制椅子上,腿部拍了CT,所幸没有骨折,医生做了简单的包扎。但急性肠胃炎来的突然,刚刚挂上水,手上的留置针连着透明的输液管,药液正一滴、一滴坠进血管里。
双方保险公司的查勘员都到了现场,交警调取了后车行车记录仪,画面清晰显示对方行车过程中没有保持安全车距,负主要责任。两台车子被保险公司拖走,等待进一步定损。
“有点儿事,忘记回了。”岳诚意看了眼缩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小朋友,蔫蔫地打着哈欠,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妈妈买水去了,托岳诚意照看一下。
话音未落,顾承平便捕捉到了背景里机械重复地叫号声。“你在医院?”他紧了紧手里的手机。
“嗯,胃有点儿不舒服。”岳诚意在想要不要点个外卖,刚刚应该拜托小朋友的妈妈顺道买个面包的,虽然没什么胃口,可现在胃里空唠唠的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个人么?哪家医院?”顾承平的追问裹着电流声传来。
“不用了,在挂水,快结束了。”小朋友的妈妈回来了,把一瓶温热的玉米汁塞到岳诚意手里,她仰头冲来人笑笑。
“那多保重,有需要跟我说。”电话挂断的瞬间,岳诚意有些失落,转念一想又觉得矫情,明明是自己拒绝帮忙的。
——
岳诚意在一片困顿中挣扎出一丝意识,头顶传来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护士正在给她更换输液瓶。旁边的小朋友枕在妈妈的膝头,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正睡得香甜。
她试着转动僵硬的脖颈,接着便看到了急诊室长廊尽头朝她走来的顾承平。
“你怎么在这里?”困意被面前的身影吓跑,她望着对方额角沁出的薄汗,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好巧。我也不舒服,所以过来看看。”顾承平目光扫过岳诚意膝盖处裹着的纱布,喉结微微滚动,把手里的保温袋递给她,坐到了前面的空椅上。
“你哪里不舒服?”岳诚意盯着前方紧绷的后背,呆呆地问道。
“腿怎么回事?”顾承平没有回头,掏出手机在回信息。
“后车追尾,不小心碰到了膝盖。” 她扯了扯纱布边缘:“不过就是皮外伤,没有骨折。”
“处理好了么?”发完信息的人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交给保险公司了。”岳诚意向后靠了靠,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缘分。”顾承平轻轻吐出两个字。
岳诚意心里嗤笑,这算哪门子缘分——狗血的缘分,巧合的缘分,还是神通广大的缘分?
“谢谢。”她拆开保温袋,发现是一碗燕窝山药粥。注意到刚睡醒的小朋友探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岳诚意把粥递过去,“吃么?”
小朋友连忙摇头,“阿姨,我不饿。你跟叔叔长得可真好看,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
孩子妈妈忍俊不禁,指尖刮了刮女儿的脸颊,眼里满是宠溺。
岳诚意则有些唏嘘,因为她也曾以为自己是女主角,哪知道……
她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注意到顾承平的目光早已牢牢盯在她身上。
挂完水已经晚上八点多,在顾承平的坚持下,岳诚意只能敲下一串地址,连同定位一同发送到对方手机上。
车子平稳地停在滨江壹号小区门口,岳诚意道谢后伸手去开车门。
“不请我上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