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弓着的脊背支棱起来:“你们认识阿娇?”
昭韫和沈玉娇对望,眼中净是疑惑。
沈玉娇率先开口,笃定道:“画像上的女人就是我做噩梦经常梦见的那个怨妇!就是那个一直说‘还我孩子’的女鬼。”
老妪满脸不可置信,她后退两步,嘴里呐呐地念叨着什么,转而把希望的目光投射到昭韫身上。
昭韫心底已跟明镜一般清楚,但面对着老人恳切的眼神,她欲言又止。
那老妇人见昭韫不说话,心凉了半截,只道自己什么情况都能接受。
昭韫这才委婉的把阿娇可能已经变成了人面树的事情说了出来。
只是此言一出,老妪手中的字画连带着她的心一起砰的落地。“阿娇?”老妪几乎是有些神志不清的念出她女儿的名字。
那犹如皴裂的土地般的脸上终于下起阴雨。
昭韫走上前去,安抚性的牵起妇人的手,后者犹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勒住她。
突然,抓住她的手蓦地一下放开了,昭韫刚抬头就听见老妪的乞求。
“小姐,能否再带我见她一面。”
“我已通知师门来降妖,此刻,她们约莫是快到了。”昭韫抬头看向天边,已是暮云合璧。她当机立断:“我们赶快出发。”
昭韫记性好,一路带着沈玉娇和老妇人弯弯绕绕穿过街头小巷,出城,再到墓地。
还没到那树林深处,就已经听见了打斗声。老妇人面色如土,颤颤巍巍的想向前看个清楚,却被昭韫一把拦住。
“阿嬷,别在往前走了,前面太危险了。”
前方正在和妖物对战的二师姐秦仪闻音匆匆回头招呼了一声“小师妹”,随后二指掐诀,从袖中飞出一道赤红符箓。
那符箓一贴到树根处,瞬间化作熊熊烈焰,并顺着树干向上蔓延。红黄色的火光照得半边天亮。
“啊——”人面树发出凄厉的尖叫。
“不要杀我的女儿!”老妪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声音,在此刻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挣脱了昭韫的桎梏,冲了出去。
“哎!”沈玉娇伸出手试图把她拉回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起!”
随着二师姐秦仪的一声冷叱,火势愈发汹涌。那些诡谲的人脸在火舌的舔舐下不断变换表情,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妖树试图发出最后一击。只见一条未被烧到的主根突然破土而出,带着焦黑色的泥土朝秦仪的方向窜去。
秦仪眼神一凛,“唰”的将其斩断为二截。
妖树终于轰然倒塌。正中央那张巨大的人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喷出带着火星的黑烟。它似乎已经无力挣扎了,除了虚弱和怨恨外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安详。
“阿娇——”老妪不可置信的一再比对着画像和树上的人面,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她就这样僵硬地跪在泥地上,不要命的任由浓烟灌进自己的肺里。
“咳咳……”她分明已经呛得快要窒息,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火焰吞没了她女儿的全部。
“节哀顺变。”昭韫扶起老妪,五味杂陈。
就在此时,一滴冰凉突然砸在她的头顶。
下雨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很快便化作绵密的细雨。昭韫摊开手,雨珠轻轻落在她掌心,凉丝丝的像晨露一般纯净。火势在细雨中渐渐收敛,那些焦黑的残枝在雨水的冲刷下发出滋滋声。
“这是净雨。”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昭韫回头,看见秦仪不知何时已站在三步之外,“天地自有涤荡邪祟的法则。”
秦仪快步走过来,摸了摸小师妹湿漉漉的圆脑袋,“好了,我们走吧,跟着师姐回宗门。”
“等等,师姐,还有人没被抓住。”昭韫双手握拳,眼睛虚虚地盯在某一处。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
显然是有些人看到城北墓地起火后着急了。
“咔擦咔擦”的踩枯枝声停下,昭韫蓦地开口,眼睛直勾勾望向较为粗壮的那棵树干后。
“出来吧,顾子恒。”
地上的枯叶被轻轻碾压。许久,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从树后探了出来,正是顾子恒。
“子恒?怎么是你?”相比于沈玉娇的激动,顾子恒的喉咙干涩了几分。
他搓了搓衣角,并不敢直视众人:“玉娇,我听说你来这片墓地了,唯恐你出什么意外,就来找你。”
昭韫双手抱胸靠近他,冷不丁的发出一声嗤笑:“你休要在装模作样了。”
她拿来老人手中那张画像,塞到他眼下。
“说吧,你和这位阿娇,什么关系?”
“我……我没有!”他涨红了脸欲辩解。只见秦仪一个响指,手上窜出火焰。
顾子恒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是……是这样子的。”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无外乎人的贪欲。他顾子恒被爹娘托举,从山沟沟里进京赶考,途中遇到了位如山野精灵般烂漫的女子,名叫阿娇。于是他们结婚,生子。被爱情蒙住了头脑的他早已将学识抛得一干二净,自然名落孙山。
回来的途中,偶然得知沈老爷招婿。这样的钱权,他不愿意再放过。只是阿娇并非那么好摆脱,顾子恒只好狠狠心把她给杀了,匆匆埋在城北的墓地里。
在某夜的梦中,突然有声音告诉了他培育人面树的方法和人面果的功效,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把尸首挖了出来,按照法子实践。竟然真的成功了!借着人面果的功效,他成功当上了福泉镇首富的女婿。如果还有以后,他或许可以搞出一番更大的动静……
“我只是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脸上并无悔改之意,“我很爱阿娇,只是她有些时候过于粘人了。让她变成一棵妖树,她能继续看着我,我也能继续实现我的志向。”
顾子恒说到最后竟有些带着癫狂地复盘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我的眼界还是太小了,早知道那皇帝老儿也喜欢喝这个人面果酿的酒,我甚至不用浪费那么多时日。”
“顾子恒!”沈玉娇忍不住大喝,她眼中溢满了嫌恶。一边的老妇人更是要从地上爬起来抽他。
“我只是没想到,”顾子恒突然抬起头来,猩红的眼球死死瞪着昭韫,“你竟然是个修仙的!”
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液体,直直往昭韫脸上泼。
“昭韫!”沈玉娇惊呼。
“小师妹!”秦仪冲上去反剪住顾子恒的胳膊。
昭韫的重剑还插在树上,身边并无格挡的物品,虽尽力躲闪,但还是误吸了一些液体进去。
意识模糊前,她分辨出来这是人面果的浓缩液。
人面果的母体已被根除,应该不会再做阿娇哭泣的梦了,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幻觉。
带着这样的念头,她昏昏倒地。
梦里——
昭韫正半坐在床上。月上中天,夜色融融,一股睡意弥漫开来,她不由打了个哈切。
门被“吱呀”的一声打开,昭韫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男人。他身着玄色衣袍,手里握着柄血渍未干的匕首,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昭韫?”那陌生男人低声念出她名字,末了勾起唇,笑意浸着几分危险的蛊惑。
昭韫却没由来的觉得他熟悉并出乎意料地判断男人没有攻击性。
她并未作出任何改变,等待着那人进一步的动作。
吧嗒吧嗒。
或许是该睡觉了吧,昭韫忽然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不然为什么那男人越靠近,她的心跳也越快。
她喉咙发紧:“你是……?”
“重溟。”
“哈哈,你这名字跟我养的小羊还撞了,真逗。”昭韫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应,短暂的沉默后,她尬笑两声,往床里缩缩。
这倒是给了重溟可乘之机。他把匕首插入腰间的囊袋里,提腿抵在床上,靠近她。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强势地挤入昭韫的肺腑,她感到一丝怪异的不自在。内心分明已经打起了鼓,却鼓起勇气迎身贴上去。
两人凑得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可以听到彼此如擂的心跳。
昭韫一直盯着他,从黑色的发尾到雪白的发丝,从绯红的眼尾到金色的瞳仁。
直到那重溟终于败下阵来,红着耳尖装作不经意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条项链径直往她脖子上套。
偏生他还要嘴硬,面上也丝毫不显慌乱,薄唇一张一合噙笑道:“怎么?看我看呆住了?”
确实像邪气十足的妖物。
他俯下身来,用手臂把昭韫整个圈起来。在看到怀中人一瞬间的慌乱和微微发抖的肩颈时,他有些坏心眼的勾起唇角。
咔哒。
项链被牢牢的扣在昭韫的脖颈上。
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坚硬和冰凉,昭韫猛地醒神,开始伸手去推阻他。
“干什么。”
“别紧张,只是送你项链而已。”重溟直起身,牵引着昭韫的手带她感受那悬挂于胸前的珠宝。
“喜欢吗?”相较于之前的调笑,这回的语气正经多了。
昭韫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被那耀眼夺目的宝石给闪到。她转而盯住重溟那漂亮的眼睛。
相较于吊坠,更璀璨的是这双眼睛。
她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像是被美色迷惑了心智。
眼前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
他褪去外穿的脏衣服,倾身上来压住昭韫。
男人的重量颇有实感,昭韫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重……得有点喘不过气。
等等!
昭韫啪得一下睁开双眼,从睡梦中醒来,吐出一口浊气。
“师妹,你醒了?”这是秦仪饱含关心的问候。
“昭韫!你快吓死我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了!”这是沈玉娇充满焦急的抱怨。
“嘤。”这是——
昭韫支棱起身体,赫然看到自己的肚子上卧着一大坨羊。
好吧,这是小羊在恭喜她成功起床。
回想起梦中的内容,昭韫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忿忿地把那一坨羊抓起来,挪开,并自认为是那小肥羊压在她肚子上的重量导致她做了个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秦仪见昭韫还有心思瞪妖宠,便知从前那活蹦乱跳的小师妹又回来了,便笑着打趣:“这人面果致幻功效可强,师妹,说说,你做了什么梦,面色怎么这么红润?”
“师姐!”昭韫佯装生气,很快又静下来问顾子恒的情况。
“顾子恒和沈老爷都将获得应有的处罚。剩下的人面果也将被统统销毁。镇上那些因取血工具不洁而导致交叉感染的水疱患者我们也分发了丹药。”秦仪露出淡笑。
她抬头望天,随即正色道:“师妹,时候也不早了,宗门里的人都很想你,不若收拾下行礼离开?”
“昭韫,我会想你的。”沈玉娇掏出小手绢擦擦眼泪,难得带些别扭的把妥帖话一一说出。
她抽哒哒道:“没事,呜呜呜,离开了你还有陆哥哥。”
沈玉娇眨巴眨巴眼睛,躲在帕子后面偷看昭韫的表情。
昭韫眼眶也湿润了,起身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拥抱。
“你若想我,我们仍旧可以保持联络。”
“好!”
在清晨的朝霞中,昭韫带着小羊,背着行囊,跟师姐一起离开沈府。
回到宗门的路上,秦仪时不时的看向昭韫,表情犹豫,似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师姐,有问题问我便是。”
“昭韫,在典籍中,人面果的作用明明是致积极正面的幻觉,为什么沈玉娇和皇帝会梦到哭泣的人面树原型?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秦仪顿了顿,继续提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对了,你的灵根……”
昭韫目光灼灼:“师姐,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的饭灵根所做出来的食物,似乎有清明灵台的功效。沈玉娇和皇帝应该是吃了我所做的点心,从而使人面果的功效发生了改变。”
“太好了,小师妹!我就知道小师妹才不是什么废灵根!”秦仪真心为小师妹感到高兴,她一把揽住昭韫,把她兜进自己怀里。
“走吧,我们回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