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强健的男人翻身上墙,落地,咔哒收枪入腰,肌肉线条分明的身影没入长巷浓稠的阴影之中。
老鼠从阴沟深处蹿过,留下几不可闻的轻微响动;无数黑漆漆的蚂蚁排成行走过水泥石板路,从对它们而言等身高的沟壑中穿行,前往有潜在食物可寻的甜美方向。
破旧的霓虹灯牌垂落,电线悬挂半空,如同巨大的蛛网。一个什么人用头撞开玻璃窗户,大吼着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暴躁方言,而后像被枪击了似的腰身一软,变成了挂在窗棱上的蠕虫,左臂晃到半空,扔下一只散发着浓烈臭味的啤酒瓶。
男人没有抬头,不动声色挪开脚步,没有对在脚后跟炸开的酒瓶碎片发表什么见解,毕竟这只是贫民窟千万雷同日夜中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五分钟后,路纳·亨特抬起头,他的皮靴终于停驻,面前是一家手写招牌、透明墙壁、店员昏昏欲睡的老旧店铺——
“爱买不买药店”。
叮咚声响起,店员恍惚地扬起脸,眯着眼睛辨别着模糊的人影。
“买什么啊?”
路纳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举起戴着皮质手套的右手,比了一个数字。
店员便挠挠后脑勺,不情不愿地把自己拔起来,去最深处的药柜那儿翻翻找找,小声地念叨:“你们现在的赏金猎人,都这个样子……早说了多买一点囤着咯……受了伤才来搞?不死在街上,命很大呀……”
他喝完酒太困了,没有认出来,这位客人是通缉榜第一名的王蛇先生。
路纳没有生气,他向来很少有这种情绪。他只是平静地站在暗处等待,接过药品,付了准额的现金,预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个男人面色不善地踹开药店大门,他长得相当漂亮、穿得光鲜亮丽,冲那儿一杵,凌厉而风流的眼刀朝这边一刮。
路纳站住,平和地低下头,就像任何一个低贱的蚁族见到贵族那样自觉。
“……”
漂亮男人冷哼了一声,步调高傲地走进来,给了那店员一个眼神。
自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店员就已经汗流浃背了,见状连忙哈着腰,把人请进了药店后方的一个小房间,恭敬得和方才判若两人。
房门落锁,路纳安静地朝那儿看了一眼,扭过头,继续准备离开,却被那个追上来的店员一把捉住了手腕。
他疑惑地低头盯着这个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小不点。
“你、你……”店员声音有点发抖,但飘忽不定的眼神,以及带有攻击性的姿态,都让路纳在瞬息间分辨出了他的意图。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于是他淡淡地保证,“不会出去乱说。”
他当然不会,保不齐刚走过一条街道,就已经把那人的脸给忘了。
可是那个店员好像接到了什么命令,后槽牙咬得很紧,不肯松手。
路纳看出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抓着一个东西,可能是麻醉剂,或者是某种更加容易置人于死地的药物。于是路纳·亨特——或者说王蛇——出手了。
片刻,那个漂亮男人重新走出房间,腋下夹着个密封文件袋,走到门口,看见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店员,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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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纳回到鸢尾酒吧,把那包用于紧急治疗枪伤的药物递给了赫洛。
璀璨旋转的灯光下,赫洛灿然一笑,对路纳抛了个飞吻:“谢谢!甜心。你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海文坐在一旁,不无讽刺地来了一句:“那你倒是给人家一个名分啊,我觉得他比西门那个大混球好多了!”
围着吧台的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路纳无奈地摇摇头,在赫洛身旁坐了下来。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我跟西门正打算试试。”赫洛扭头对海文解释,她的确不希望这件事造成什么误会,“你知道的,我跟路纳的确只是各自单身时期的炮友,但即使去掉这层身份,我们仍旧会是很好的朋友。”
“恕我直言,只是你的‘单身时期’——”海文说,“我可是听说,路纳没跟别的女的上过床。”
“噗!”调酒师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不敢置信地盯着王蛇。
一米九三!
肌肉型男!
沉稳、可靠、多金又不多嘴!
“——你从来没跟别的女人试过?!”调酒师几乎是在大叫了,“王蛇,你该试一试的!你知道赫洛从几岁就开始跟各种各样的帅哥滚床单了么?!这里是圣凯利托!一个、一个,平均——”
“初次性行为平均年龄为16.3岁的国家。”海文好心地补全了后半句。
“对啊!”调酒师吼道,“哪怕是老子也跟人上过床呢!”
路纳没有辩解的欲望,只是摇了摇头。赫洛宽慰地跟调酒师摆了摆手,道:“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如果没有机会就永远不会主动追求性的举世罕见的特殊男性物种。戴维森,你上过床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性取向不同你怎么敢来教训他的?”
“呵呵!”调酒师道,“赫洛!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
戴维森最忌讳别人在他弟弟面前提起自己的性取向。
不过洛斯黎科本人倒没有表现出什么。男人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微笑着看向海文,海文总是很快地跟他对视一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撇开视线。
赫洛敏锐地注意到了,道:“你把你的诗集大作给洛斯黎科看了?”
海文几乎是同时恼羞成怒地压住了她的尾音:“闭嘴!”
赫洛哈哈大笑,而后终于把话题转回到了正道上。
今天是二月二十二号。
卡文迪许家族的巡演日程已经公布,作为族长,安德鲁将会在二月二十五号当日18:00日落时分,出现在议会宫楼顶露天演讲台,发表他一年一度的大选演讲。
也就是说,距离刺杀,只剩下最后不到三天时间了。
“计划没变,就是我前天跟你们说的那样。”赫洛看着血腥玛丽的酒杯杯沿,翘起手指,弹了弹那挂着的一圈盐巴,语气很严肃,“完成刺杀后,我的助理会驾驶我的私人飞行器来接应。‘塔’的反应速度最快在1分18秒后,在她不减速的情况下,这足够我从CivCore总部飞到市区边缘的3号车站,那个地方基站辐射范围交织,加上靠近废弃智械处理厂,信号干扰很强,不易追踪。”
“同时,一级背叛警戒会拉响警报,通知其他六位代理人展开围剿——但夏洛特·莱奥帕德一定会想方设法放我一马,而鹫都周边最近的风城代理人,厄惟·布莱克,放心吧,她会装睡的。”
“此外,唯一一个有权启动全国范围内空闲军事力量的代理人,吉赛尔·维奇,会跟随我拉响一级背叛警戒。”
“至于剩下三位……‘教母’‘商人’和‘信使’。”赫洛顿了顿,笑了一下,“目前,她们都不在圣凯利托境内。”
“初步摆脱追踪后,路纳会在3号车站进行二次接应。他知道从哪儿进入贫民窟最快也最安全,在这个过程中,警署力量将被唤醒,但很遗憾,西部警署距离这里太远,而东部警署的三级警长,贝利·怀特先生——他对我穷追不舍的概率比中彩票头奖还要低。”
“因此,我有86.32%的概率安全抵达‘深海之下’,届时西门会启动大王乌贼,和银龙、初星一起进行信号干扰,使‘塔’无法顺利瞄准目标。”赫洛晃了晃酒杯,把最底下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安德鲁死了。我活着。世界上又多出了一个知名通缉犯……这就是计划的全部。”
良久。路纳问道:“赫洛,你没有说,此后要做什么。”
赫洛笑吟吟地看着他:“成为通缉犯以后吗?”
“……嗯。”
“那你呢?”赫洛平静地看着他,“你为了养家,给养母治病,十五岁就背着她去接了杀人的单子。成为大名鼎鼎的通缉犯之后,你又做了些什么?”
路纳沉默着,片刻。
“一直,都在忍受寂寞。”他说,“赫洛,这是一条很难受的路。不适合你。”
赫洛没有吭声。
她不能说——我自从家破人亡以后,一直,一直,都在深夜的噩梦中忍受漫无边际的寂寞吧。
有点矫情。
可这种高声笑骂之下汹涌无声的寂寞,赫洛·唐,确实早就习惯了。
她需要的是什么?人群欢呼,鲜花簇拥?堆积如山的财产,叱咤风云的权力,一挥手就让他人扑通下跪的所谓地位?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她未曾拥有过,未曾品尝过,也未曾思考过其价值吗?
眨眼间快要四年过去了。这根光鲜亮丽却鲜血淋漓的钢丝,也已让人痛到乏力。
她什么都不需要。
她需要的,只是一次噩梦的终结,以及,或许,是一次让新的噩梦永远不会再开启的革命而已。
吧台旁,赫洛撑脚旋过身子,顺手捻起那包药,塞进大衣外侧胸袋,微微笑道:“路纳,你可能还得再多了解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习惯困于温室的人,其实——”
一道寒光从眼角余光闪过,她猛然刹住尾音。
“……”
路纳略微困惑地看着她,缓慢眨了眨眼,而后也转过头去,看向赫洛视线所指的方向。
那是酒吧的玻璃墙外,街道空荡无声,唯剩残雪堆积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行人。
可赫洛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她十分确信,荷鲁斯之眼在那个瞬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形似大卫·卡文迪许的身影。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追着谁的踪迹,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