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洛顺着暖气脱下外套,挂上吧台旁的衣架。她里面一向穿得不多,只有一条紧身打底、一条百年不变的浅色格子衬衫。衬衫还算宽松,在便于行动的前提下,身体肌肉最显著的那些线条仍然相当引人注目。
“白兰地。”她笑着喃喃一句,绕进吧台,调酒师了然地耸耸肩,让出了位置。
吧台的定点灯光昏黄而暧昧,映在女人精实有力的小臂上。再往下,是一双很大的手。骨节清晰、硬朗,长期拿枪摸刀的习惯在指腹结出了坚固的茧,因此人们通常不会将它与生活日常联系起来。
但此时此刻,索德·威尔逊头次发现原来她不仅打牌有一手,就连调酒也像弹琴一样优雅而娴熟。
苹果白兰地,新鲜的青柠汁,一点红石榴糖浆。满冰的雪克杯举到半空——赫洛冲沙发上的男士微微一笑,眼神随着双手扬起,清脆的撞击声、水声在空旷的酒吧大厅中回响。她表演了一段难度不高,却绝对精炼准确的花式摇壶。
冰块丁零当啷作响,在玻璃杯壁快速呲溜滑过一圈。索德的视线追随着她的右手,又沿着雪克杯的出口坠落,酒液在马天尼杯中听话地透过冰块的缝隙汇聚,反射出璀璨玫红色的光辉。
杰克玫瑰鸡尾酒,经典款。
那杯酒被放到面前时,索德·威尔逊放下报纸,站起身,先向赫洛伸出了右手。
“你太客气了。”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大拇指上的家族戒指,“万一我今天只不过来趁火打劫的,那么现在已应为这杯酒感到羞愧——现在该怎么称呼你?萨柯达里?还是……”那个笑容神秘而微妙,暗示着某个已被故意忘却、方才重现天日的女爵家族。
“我不是太拘泥于礼节的人。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威尔逊先生。”赫洛与他相握,上下晃了晃,“姓氏只是一个代号,它重要么?”
索德·威尔逊收回手,与赫洛同时落座。
威尔逊家族。
赫洛的目光落在他的家族戒指上,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瞥见宝石深处极其精微的雕刻图样,那是一只埃及猫。
古老的政治世家,曾属教皇势力,在圣凯利托改制后独立,从而逐渐淡化了宗教因素。
现在,他们主要盘踞于科技监管会和经济理事会——人们通常认为威尔逊们彬彬有礼、为人精干。而稍微了解他们的人却会明白,这完全是一帮可怕的笑面虎。
在三大首席贵族中,老威尔逊和老布莱克一丘之貉。布莱克的刀剑喜爱向内杀刺,而威尔逊则像海水一样四处渗透,直至把毒液传播到社会的每一寸缝隙,圣凯利托的所有赌场、声色场所都有他们的身影,赚钱对威尔逊而言就像呼吸一样不费力气。
作为老威尔逊的继位者,很自然地,索德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资本家,运作生意时实在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对比之下,他平日里的道德水准倒是高得惊人。这样一个英俊、好脾气的未婚多金中年男人,竟然从来没搞出过什么花边新闻。小贵族都推测他恐怕不举,但据海文所言,这家伙只是“患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因此不愿将亲密的阴暗面示人。
成为代理人以来,赫洛曾经机缘巧合见过索德多次——上一次见时,她在关闭荷鲁斯之眼的情况下大杀四方,在白银赌场赢下了索德·威尔逊一副牌,并且未曾索要赌酬。
酒吧内,他低头,缓慢地抿入一口酒液,而后抬起双眼,用那双颇具魅惑性质的紫色眼瞳望着她:“如果不重要,为什么请我喝酒?”
赫洛与他对视片刻,伸手拿起卡座上的骰盅。
“……索德先生,即使你不姓威尔逊,”她摇晃两下,扣在桌面,“能在这种时刻来到鸢尾酒吧找我的,也一定是圣凯利托最为疯狂的赌徒了。”
索德勾了勾唇角:“你对所有赌徒都心怀敬意吗?”
“同类惺惺相惜而已。”赫洛翻开骰盅,翻出六个六,便摊开手笑着看着男人。
索德沉静地盯着那六枚整齐鲜红的骰子,脸上掠过了些许熟悉的无奈。
“我还欠你一个愿望。”他彻底坐直身体,将鸡尾酒仰脖一饮而尽,姿态迅速流畅而优雅,那对干净清亮的眼睛抓住了赫洛的心脏,“这次专程来还。”
赫洛·萨柯达里的地位虽高,影响力却不大。但刻在骨血之中的本能告诉索德,这个黑色眼瞳的女人还藏着很多深重的秘密,而秘密,则是圣凯利托最值钱的东西。
他一直在等,一直在暗中提供似有若无的帮助,来维持两人之间那并不公开、却也并不断绝的联系,而事实也证明,这努力并没白费。
敢于当着巴别塔的面击杀新兴大贵族领头人的胆魄,在这个时代是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的武器。索德·威尔逊在他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中做过无数决策,其中赌的成分不计其数,而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果断投资风险极大却回报率极高的项目——比如此时此刻,决定利用她来推翻那些让他烦透了却无处下手的东西。
“我们的时间估计相当有限。”赫洛低头看了眼表,“巴别塔会追击而来,我最迟十分钟后离开。威尔逊先生,你的条件是?”
“我喜欢和你说话。”索德笑得眯了眯眼睛,“如果你愿意一反到底,摧毁整个圣凯利托现有的身份、政治制度,恐怕就要变成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了。”
赫洛的睫毛扬起,一黑一红的眼睛盯着他。
索德自顾自地拿起卡座上的柠檬水壶,倒满喝空的马天尼杯:“你想去做什么?贫民窟杀手?黑市大佬?在这时刻被追杀的危险地带徘徊,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赫洛,你我皆知,‘金鳞岂是池中物’。”
他最后一句的发音非常标准,学了多久呢?
“其实我只能听懂一点远东语。”赫洛觉得真是为难对方了,“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知道为什么?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你什么都有了,索德。”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那一瞬间,赫洛愣了一下——他身上几乎泄露出了某种压抑多年的情绪,某种苦笑与自嘲的意味。
“……在你杀安德鲁之前,”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人们也认为,你什么都有了,不是吗?”
沉默。
安静的酒吧,安静的旁听者。两个谈判的当事人端坐原地,面前摆着一份被翻得有点软了的报纸、一支盛着柠檬水的可笑酒杯,还有一个未来,无论是谁都无法立刻看透的迷雾般的未来。
赫洛从索德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
“……”
良久,她往后微微一松,又瞥了一眼时间,忽然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个不长教训、一意孤行的疯子,她无法拒绝这样一句足以令人共情的话语——即使,索德位高权重,轻易就能予她以重创,即使这是一场豪赌……
但,她还是会说那句话:这是我的直觉。
“保持联系。”赫洛从衬衫袖口抽出一支水笔,撕下《圣凯利托经济日报》的一角,迅速写上一串数字,递给卡座对面。
——或许此刻的巴别塔还不能意识到,它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错误地根据概率推算追击到空无一人的深海之下、从而给赫洛和索德提供的合作机会,在将来究竟有多么的致命。
“你既然有办法来,一定有办法走。”赫洛站起身来,对索德笑了笑,“再会。”
调酒师递来外套,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则无声起身,跟在扬起的风衣衣角之后;鸢尾酒吧的风铃声送客远去,大厅一时恢复清寂,仿佛这儿从未有人来过。索德安然地坐在原地,久久地透过玻璃落地窗,凝望着她身影消失的拐角。
最后他起身,摘下左侧袖扣,微笑着压在吧台上。
“感谢招待。”
告别的嗓音轻而柔和,让调酒师反应不及——男人的背影迅速隐没于黑夜,这样的来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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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巴别塔的概率推测,赫洛·萨柯达里在逃往贫民窟后,最有可能藏身“深海之下”——遗憾的是,即使东部第一、第二警署动用全部力量,把整个深海之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根赫洛的头发丝儿。
显而易见,初星和银龙的反概率推算在这个小插曲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计算出了不偏不倚的时间节点,让赫洛得以成功卡住漏洞,悠闲自在地从天罗地网中逃脱。
目睹着警署成员呼啸远去,赫洛从乔治巴顿上下来。她带着夜莺冲路纳挥挥手,又目送着王蛇朝另一个方向呼啸远去;然后便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带着这位副手,时隔数月,再一次踏入了已被放弃搜查的“窑子”。
“从追击速度和路线来看,警署似乎很害怕和你正面对上。”初星说,“发现‘深海之下’是空的,大概让他们松了好大一口气吧。”
“嗯,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回来了。”赫洛打开地下三层的所有灯,随手从水吧冰箱里抽出一支石榴水解渴,“这地方能住多少人?”
“‘窑子’?”
“这名字太难听了……”赫洛觉得,还是有必要给自己的居住地改个名字,“要不换个光明一点、欢快一点的,怎么样?”
“听起来跟我们沾不上边。”夜莺见缝插针地吐槽。
“就叫‘奥林匹斯’吧。”赫洛突然说。
那一刻,她看着这空荡荡的建筑内部,忽而有一种微小却神奇的感受——
或许神在开始创造世界的瞬间,也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充满恐惧、迷茫与兴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