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光彩照人

    两江总督五十大寿,府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明亮的正厅里,烛火耀眼,照亮了每个角落,往来之间,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方知洵素手轻扬,泠泠的琴声从他手下的琴传出来。周围话音渐止。这清泉一样的琴声流进这些官老爷耳里,像是一下子浇熄心中的疲劳烦躁,清凉随着泠泠的琴声从心底最深处冒出,化入四肢百骸。

    十几年的练习,方知洵对曲子早已默熟于心,他余光微扬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在场的官员。

    其间多半是南丰楼的常客,他的熟人。唯一一个不甚熟悉的就是那天来南丰楼的黑衣青年。那人那怕今日换了个场合依旧肆意。他屈膝坐在座位上,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他的座位就设在主位之下第一个。能坐在从一品身边的人又能是什么简单角色?

    那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这些日子派人去查过这个黑衣男子的身份,除了得到一个江姓之外,什么也查不出来。

    江?也没有姓江的大户人家啊?

    他心里盘算着,手指却不停在琴弦上来回跳动,琴声愈加激昂。便如那长鸣的鹤,一声清啸,眨眼便要九天飞翔。

    就在这时,他指尖一拨,一声脆响。

    弦断了。

    琴弦忽然断裂,绷紧的琴弦霎时间弹出,直接割伤了方知洵的手指,点点血迹从指尖渗出。

    十指连心,钻心的痛。

    彻骨的疼痛让方知洵的手指微微痉挛。

    南丰楼头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下出现演出事故。

    原本欣赏着曲子如痴如醉的众人骇然。

    当众断弦这么大的演出事故,责任全在表演者自己。且不说竹筠这花魁生涯算是就此为止了,就连南丰楼也得给在场的各位挨家挨户的上门赔礼,算得上是一桩丑闻了。

    这可不得了。

    原本因为曲子动听而交谈声渐弱,现在四周却又嘈杂起来。

    唏嘘、不解、轻视……

    没人能相信方知洵能挽救眼前的局面。

    倒也不是单不相信方知洵。

    只是从古至今,这种当场断弦的表演除了暂停表演,就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一种方法。

    而无论是哪种,技艺不精、粗心大意的印象都将刻在竹筠这个名字上。从今之后,他不会再受众人追捧,只会被认做南丰楼,甚至小倌界的耻辱。

    而竹筠,必须对自己的表演失败负责。

    江云迟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神色莫名,捏着杯子在手中把玩,唇角抿起。

    倒是场好戏。

    断裂的那根弦是高音区的弦。

    而方知洵接下来的曲子,却几乎全是高音。

    似乎只剩下暂停表演这一条路了。

    可偏偏遇到这事的是方知洵,金陵城色艺双绝的绝代花魁。

    他的琴弦是他自己搓出来的,每根弦的宽度,手感,弦与弦之间一丝一毫的差别他都记在心中。

    千钧一发之际,他用流着血的手指,扯断那根断裂的琴弦,以免它打在琴面,制造噪音。

    左手指甲从次高音处丝弦中抽出几根细丝,又伸手拉紧琴弦,将琴上的另一根弦改造成断掉的那根。

    与此同时,右手继续演奏。

    几声轻响,方知洵所弹之音与原先并无区别。

    演奏也没有半分钟暂停。

    曲子顺利地来到最后一段。激昂的调子像是张开翅膀的白鹤,飞向无尽的苍茫。

    白色的丝弦上落下片片红痕,像是冬日里盛开的梅花。

    曲终,方知洵起身,将指尖藏在袖子里,向在场的人鞠躬。

    大厅中的人一时有些静默。

    倏地,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

    霎时间,大厅内掌声雷动。

    上首的两江总督大笑:“竹筠公子愿来我府上表演,是我府之幸。今,公子的琴不幸损坏,本官赠你一琴,你可愿意?”

    方知洵连忙跪下谢恩:“竹筠能有今日,多亏各位大人提携。如今得大人青眼,已是竹筠之幸。大人所赠本不应推辞,只怕技艺拙劣,辱没大人赠的好琴。”

    “如何称得上辱没?公子之技冠绝秦淮。此琴能归于你手,是它之幸。”

    “竹筠谢大人赏赐。”

    方知洵起身,他站的笔直,温雅的面上端的是一翻风华绝代。

    童子端上琴,琴旁还放着一块令牌。

    方知洵一看,竟是四大名琴中有名的“绿腰”。而今夜这一场惊人的表演,也将在天亮之时传遍秦淮。

    两江总督抚须笑道:“我虽于此艺不精,却偏爱音律。若有闲暇,还想与竹筠公子一同探讨音律。”

    方知洵嘴里说着场面话,应对自如,收下两江总督府上的令牌。

    方知洵得了两江总督口中的承诺,心里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

    南丰楼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可太难了。这地方哪有表面上的那么光鲜。他这个花魁,说起来是受人追捧。但若是那日不小心搅进了金陵这滩浑水,怕是哪日尸陈街头都悄无声息。

    名声盛些总归是个自保方法,况且他今日在两江总督眼前挂上了号,日后再走动走动,多少也算个支撑。

    今日的宴会本是他那老对手月漪接的活,却被他半路抢来分了一杯羹。月漪心中怨言自不必说。出门前,他就发现手中的琴被动了手脚。

    月漪的人十分谨慎,动的手脚也甚是高明。他们把琴弦从下面切断了一半,外表很难察觉。但只要自己晚上的曲子需要用到那根弦,那么只需轻轻一划,琴弦就必然断裂。

    若是平常人,月漪陷害他表演不成的目标也就达成了。

    只是可惜,他遇上的是自己。

    方知洵没选择在出门前更换一根新的琴弦,将计就计地继续演奏下去。

    毕竟一场毫无波折的完美的宴会,谁又会记得几个表演的伶人呢?

    想要让人印象深刻,总得来点波折。无论是断弦还是割破手指,亦或是白色丝弦上的血痕,不过都是用来强化他技艺高超的形象的手段罢了。

    获得两江总督的青睐是真,能见到江云迟倒算是意外之喜。不过也好,进一步暴露反差感,总是能吸引人的兴趣的。

    菟丝花那么多,有几个能引起人的征服欲呢?多半是被当成个玩物罢了,能不能引得一时新鲜还不好说呢?

    暴露反差感激发征服欲和保护欲,这才是钓男人的第二步。

    以他上次告诉自己莫要轻视自己的话来看,这江家公子多半是个良善或者伪善的性子。若是江云迟看到自己这个极像他朋友的人被欺负,也定然会出手相助吧?

    正好,也能让他甩掉宁永啄这个大麻烦。

    方知洵可向来不干损人不利己的事,要想效益最大化,这得一箭双雕才行。

    断弦本来也是一个信号。他在出门前就同小厮约好,只要他琴弦一断,便去找那个草包倒霉鬼约见面。

    那觊觎他已久的宁永啄必然会在宴会上来者不拒地喝个半醉,只要听说自己找他,他必然会出来。

    方知洵袖口里藏着些楼内独有的迷药半月散,只要吸入一点就能让人春心大动,脑袋混沌。

    果然不出所料。

    方知洵引着宁永啄到达通往角房的必经之路上,只是简单地红着眼对宁永啄说手疼,对方就拾起他的手,想捏着他的手指含嘴里。

    方知洵将药粉藏在指甲,手指从对方鼻子前滑过,落在对方的脸上。

    药生效的很快。宁永啄一边扒着方知洵的衣服,一边把他摁在柱子上。

    方知洵早些年曾救一个孩子,那人现在正在两江总督府上侍奉。断弦后两刻,这个孩子会将酒撒在江云迟的衣服上。而守礼的江公子一定会在衣服湿掉后自然去角房更衣。

    随后,江公子会正好出现在长廊上。

    时间刚刚好。

    院子里灯火幽微,同热闹的大厅完全不同。

    江云迟被人一杯酒浇到身上,也没生气,反倒是相当欢快的离开座位去更衣。他早想离开那无聊的宴会了。觥筹交错俱是奉承之词,左右往来全是阿谀之辈。

    还不如一个人呆着,对月喝酒,不也是一派潇洒快意吗?

    他站在走廊上,梁上挂着的红灯笼随着晚风摇曳,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完全扰不乱他豁然开朗的心绪。

    只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人在拉扯。

    远处,一个青色身影被压在漆红的柱子上,他的胳膊被高拉过头顶,双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紧紧攥着,勒出一圈红痕。原本整齐的衣衫不知道被谁扯乱,层层叠叠落在肩膀上。

    锦袍男人压在青衫男子身上,将他的不断晃动的身影遮了一半。看不见脸。

    两人的影子在灯下交缠,喃喃的耳语声随着夜风飘来,有些模糊。

    江云迟一哂,原是对野鸳鸯。既然你情我愿的,他也不必去坏人家好事。

    只是青色……脑海里忽然浮现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青色人影。

    江云迟微微摇了摇头,正打算换条路离开。他手指套在玉佩系带中转着,将玉佩甩地很高,却无意打到了旁边的竹叶。

    一声脆响,惊扰了眼前的“野鸳鸯”。

    一个含糊的声音像是好不容易突破什么束缚,突然响起:“救命,求……”未尽的话语咽在含混地呜咽内。他的腿突然大幅度的蹬了起来,却撼动不了身前人半分。

    “安分点!哥哥带你去玩……”另一个人声音里满是酒气。

    江云迟收了手上转着的玉佩,眸色凛然,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扯开锦袍男,手腕一翻,将满含酒气的人甩在地。这才看向柱子前求救的人。

    那人一身青衫,竟真是刚刚想到的人。这人分明是刚刚酒宴上大放光彩的清逸花魁,也是那天游走在众多刁钻的客人中间游刃有余的花魁。

    只是与之前的清雅端正,万人追捧不同,现在的他更像是落了难的月亮,硬是被染上了人间的灯火殊色。

    漆红的柱子衬的方知洵是那样瘦弱,风光不再。他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散开,锁骨上泛着层层的粉。青色的纱衣外衫被揉出层层褶皱,半搭在肩上。白色的内衫外翻,凌乱的压在衣服尾部的银线青竹上,像是被人刻意摧折一般。

    方知洵靠在柱子上,剧烈喘息地胸膛不断起伏,眼中藏着迷蒙水雾,唇色嫣红。

    在这空无一人的夜晚。饶是再能说会道的嘴,也终究没了用,柔弱无力的身子在绝对的武力压迫下,根本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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