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午夜,外头一轮明月高悬,照的地上白雪熠熠生辉。
令玉尘躺在榻上,眼神一直看着窗外。
身体无比寒冷,呼吸也略有凝滞,从四肢传来的剧烈疼痛使他无法动弹,可令玉尘觉得好极了,除了今天他从来没有一刻是活着的。艰难的喘口气,他心里难得的有些难受。
从这里望不见月亮。令玉尘想。可是月光把雪地照的那样亮,恍如白日,是天真的亮了吗,还是他正在做梦呢……如果天真的亮了……
那季迟不会来了。他有点绝望的想。
这几百年,还是白活了。
一直以来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也没几个人记得他,记得的也差不多都不在了,活着或者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也挺好的,令玉尘又想,活这么长时间,人间温情他见过,世态炎凉他也体会过。每个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没有人能在他的时间里停留。他的结局本该无人问津。
可自从他收留了五岁的季迟,看着他每日每日的来找自己,有时带一些毫无意义的花,有时又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他突然开始觉得这漫长的岁月如果能有季迟陪着似乎不会变的那么无望。可是季迟只是个很平常的人,若要想季迟一直陪着自己,就必须一直紧着他的修为,所幸他探查过后发现季迟的底子不比那些名门贵派的弟子差。但要让季迟达到金丹期,现在起步还是有点晚……
他没有教导徒弟的经验,只是带着他练功,没有问过他冬天晚上冷不冷,也没有问过他历练时摔打出的伤痛不痛……他太看重修为,甚至没有好好尽到过师尊的责任。
他一直以为季迟会按照他的规划走下去。可现在的季迟变得很不听话,经常和他吵。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季迟摔门而去,五天没有回家。
他笑了笑,不愿再回想。不回家也没关系,他早就在季迟身上施了反弹咒。无论季迟受到哪种层次的伤害都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季迟不来,也怨不得他。是他自己没有当好这个师父……说不定,季迟可能厌透了他……这样也好,他艰难的吐出一口气。这样,季迟不知道自己代他受伤,也就不会有内疚之情,他可以施一个自焚的法术,什么都不留,季迟很快就会忘了他,季迟资质好,不愁没人教。之后再寻一厉害的师父,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令玉尘耳中渐起翁鸣。心中的伤痛之情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勉力睁眼望向门口,还是……不肯回来吗。
山下,少年赌气的将路边的小石子一一踢开。
凭什么他不能与别的人家一样,偏要执着于什么修为。
季迟靠着墙边蹲下,看着对面屋檐下的燕窝。自己已经离家出走五天了,也没见他来寻自己。果然他对令玉尘来说什么都不算。他吸吸鼻子,心中委屈更盛。那他也不要回去了。他刚要站起身却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个扎着双髻,穿着粉红小袄的女孩子。
“喂,你是这边村子里的孩子吗?”
季迟心情正不好呢,别过头没说话。
小女孩挥挥手中的糖葫芦:“家中的大人呢?你的阿父阿母呢?”
“……”
小女孩挠挠头,喃喃自语到:“…难不成是个哑巴?”她跳到季迟面前,拍拍自己说:“那你要不要当我师弟,我会对你好的,给你糖葫芦吃。”她说着把糖葫芦递到季迟嘴边。季迟看着那一串挂着晶莹口水的糖葫芦无语半晌,终于开口:“我有师尊。”
小女孩收回糖葫芦,往他四周看了看,又舔了舔糖葫芦说:“你师尊在哪呢,别是在骗我吧。”
季迟噎了一瞬,随即说:“我是出来历练的,…师尊在家呢。”
小女孩闻言瞪大了眼睛:“你这么厉害呀,我师尊还不让我单独出门呢。”
季迟转过头:“…你师尊跟你来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用糖葫芦指了指远处一个长胡子老头:“那就是我师尊。”
季迟看了嫌弃的皱起眉头:“你师尊也太老了。”
小女孩用糖葫芦砸了一下季迟的头:“老怎么了,老才厉害!你师尊一定很年轻。”
季迟捂住头痛呼:“我师尊就是年轻啊,又年轻又厉害。”
二人笑闹间熟络了起来,季迟知道了那女孩儿名叫铃儿。也知道了她是最小的一名弟子,有很多师哥师姐。
怪不得一上来就要认我做师弟呢…季迟暗暗思忖。
“你和你师尊是来玩的吗?”
铃儿蹲在旁边摇摇头,她有点犹疑的说道:“不止我和师尊,很多师哥师姐都来了,我们要去那边的一个镇上,至于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是去玩,师尊和大师兄的表情都很严肃的,问了师尊也不告诉我…”她说着又贴近了季迟一点,小声说:“不过我昨晚去找阿刃师姐玩,听见她们说什么死人、着火之类的。”她轻轻打了个颤。
季迟下意识惊了一下,但还是很冷静的安慰道:“应该只是鬼故事之类的。”
铃儿舔舔糖葫芦又点点头:“我也觉得是,那季迟哥哥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历练的故事啊。”
季迟顿住,脑中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的事渐渐清明起来,他口中答非所问的说:“你们要去的那个镇,是清平镇吗?”铃儿惊讶的点点头。
季迟手心渐渐有汗渗出。他离家出走的第二日就在清平镇,可这么一回想,为何记忆中突然多出许多火光与血腥呢。他突觉眩晕,干呕不止,就那么一头栽倒在铃儿旁边。
季迟再醒来已在铃儿他们休息的客栈,旁边是一位老者在闭目养神,季迟试着坐起来。但还没有动作就被制止。
“你头部磕伤严重,我已经帮你治疗过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季迟点点头,声音略有滞涩:“多谢前辈。”
老者睁开眼看着季迟,说:“你应当是撞上了什么硬物,可能会有短暂失忆的情况,你现在能想起来吗。”
季迟手心湿润,稳着声线说:“谢前辈关心,我只是与师尊闹了脾气,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可能是脚下没当心。”
老者点点头,还是犹疑的问了:“我听铃儿说你师尊只有你一个弟子,是这样吗?”
季迟说是,老者闻言后便没在多说什么,嘱咐完季迟一些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季迟劝自己冷静下来,手却渐渐开始发抖。
脑中回忆渐渐明析,他前日到了清平镇附近,本想找个地方将就一晚,可谁知晚上突然就起了火。看着前方火光大盛,季迟下意识去帮忙,但刚走到镇上就怔住了。
他还奇怪为何着火了却听不见人求救灭火。这镇上,根本一个人都没有。季迟环顾四周,喊了几声,除了房屋燃烧时的噼啪声以外无人作答。
周围安静的可怕,季迟来不及多想,双手捏了一个水诀对准燃烧的房屋开始灭火。
他的额上渐渐开始有汗析出,吞咽一口唾沫,季迟放下了手。
这火,怎么浇不灭。
直觉出不对,他下意识后退,脚边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季迟失去平衡一下子坐在地上,回头才发现,那些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村民,竟不知何时全部都出现在他身后。
季迟被吓的不轻,慌不择路的跑了。
原因无他。那些村民,真的还算人吗。
在本该是眼睛和嘴的地方,都生了诡异的黑窟窿,那些黑窟窿以一种诡异的形状大幅度向上弯曲着,眼角和嘴角都要连通了。
不知跑了多久,季迟停下,转身看着火光冲天的小镇,心底再次发凉。
他根本没跑出去多远。
季迟抖起来,耳边却响起婴孩的啼哭声,他站起身查看,却惊觉这哭声是从自己手边传来的,低头一看,手边竟真有个襁褓,有婴儿的半边脸颊露出来,似乎是太久没有吃上饭,连哭声都有气无力的。季迟惊疑了一瞬,可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就被一记掌风扇飞了出去,那一掌将季迟的头重重磕在突起的巨石上。
季迟踉跄着站起来,勉强看清来人,那人状似十分悲哀的拾起地上的襁褓抱在怀里,紧接着又笑弯了眉眼,而襁褓中婴孩的啼哭声却突然响遏行云,季迟就看着那婴孩的头突然后仰,好似突然断了一般向后垂下来,他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着,那双窟窿就死死瞪着他。
清平镇变成这样很显然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东西。
“你是谁?!”季迟朝他怒吼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东西似乎没有听懂似的,只是好奇的望着季迟,接着在季迟的注视下将怀里的婴孩完整的展示给季迟看,然后就笑嘻嘻的把那婴孩的头完整的从身体上拔下。像是要送给季迟似的往前递送着。
季迟颤抖着,轻声道:“畜生。”
那东西停下动作,盯着季迟,脖子里开始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接着以一种像是由上百人拼凑的声音低低问道:“你是,清,平镇的。”
季迟还未回答,就见那东西笑着,开始飞快的朝自己靠近:“三天之内。你会,四肢皆烂,脏器皆腐。”
汗珠砸下,落在季迟的手背,他如梦初醒般的来回翻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掌。算上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
季迟呼出一口气,果然没事,那这一切一定是梦。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却正对上铃儿的眼睛。
她迟疑的问:“季迟哥哥你还好吗……”
铃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没有发现。
“铃儿,我没事的,多谢你和你师尊了。”
铃儿摇摇头,把一篮黄灿灿的梨子放在季迟身边:“你是不是惹你师尊生气了呀……把梨子带回去吧,师尊吃了梨子就不气你了。”
季迟看着梨子上还带着枝叶,就轻声问道:“你自己摘的吗?”
铃儿拍拍自己,一脸骄傲,但还没说什么就被一道凌厉的女声打断:“阮菱!你又偷跑去干什么了?!”
铃儿闻声立马大叫着跳到季迟背后:“啊啊啊啊阿刃师姐我错了我错了,我是去摘梨子不小心掉下来的下次不会了!”
阿刃举着的把手放下,生气道:“我刚给师尊上完药你就又给他添新伤。”
铃儿往里躲了躲:“……我错了嘛阿刃师姐。”
阿刃又看了一眼季迟,似乎颇感不忿。没好气的说:“伤好了就请离开吧。”说罢又刀了一眼铃儿,这才离开了屋子。
铃儿看阿刃走远了才爬下来。看季迟不说话又说:“你别害怕,阿刃师姐看着凶,但是人很好的。”
季迟点点头,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师尊受伤会怪到你身上?”
铃儿拍拍手:“因为师尊他在我身上施了咒法呀,师尊说要是我受伤他也会受伤,所以让我安生坐着不要调皮。好啦。”她说着挽住季迟的手腕“回去要记得和师尊和好哦。”
季迟又点点头,他转头看着那篮梨子,确实该回去了。
玉尘施下的自焚法术并没有起效。他的身躯开始一点一点被腐蚀。
季迟站在榻边,手中灵力源源不断的向令玉尘送去。地板上是散落的梨子。
身体明明还有起伏,明明还来得及
季迟看着令玉尘的脸一点一点青白,加大了灵流。
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发黑,但脑子里却一直回想着那句诅咒:四肢皆烂,脏器皆腐。
快醒。他看着令玉尘被逐渐腐蚀的四肢发了狠。
季迟的身体因灵力透支开始发抖。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完好无损。
时间就这样安静的流逝,在季迟终于要支持不住时,令玉尘终于有一声咳嗽溢出。
他睁开眼,转头看见的是面色苍白的季迟。
季迟也看着他,呼吸急促,眼眶生红。
“你……”
“谁让你帮我了?!”令玉尘还未说完,少年的怒气就汹涌而至。
“你不是活了很久吗!你不是神仙吗!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少年的声音忽的颤抖起来:“谁让你在我身上施那种咒法了……”
少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他的目光扫过令玉尘逐渐腐烂的手腕,抬头盯着他,含着眼泪发狠:“谁要你救我!我对你来说重要吗!!!为什么要代我受罚!你明明……”
“咳……咳咳”令玉尘突然的咳嗽打断了季迟:“你,你是我的徒弟。”
“那也不要你代我受这种诅咒!”季迟哭喊着对他说:“明明不在意我,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平常连话都不肯与我说几句,我去找你也只是与我说一些功课与药法……”
令玉尘看着哭喊的徒弟,心中忽感钝痛,鬼使神差的,令玉尘伸出手去,似是想碰一碰季迟。可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微微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季迟抬起头,正对上令玉尘的双眸。令玉尘似乎没料到季迟会忽然抬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神色。
季迟盯着令玉尘,有些愣神,那双眸子里从来都是淡漠的,或严厉的。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时一样,盛着温情与后悔。
令玉尘启唇,似是有一瞬犹豫,转过头没有再看季迟:“……抱歉……我对你太严厉了吧,总想着你的寿数,我害怕你还没有结成金丹,这一生就结束了,我又变成一个人。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季迟无措的抓紧令玉尘的袖子。
“我是应该袖手旁观的。”令玉尘低着头说“可是我想象不到以后没有你的生活,在我的设想里,你是会陪着我的,我不想再一个人,所以做不到看你去死。”令玉尘顿住,脸色又苍白几分。
他勉力笑笑“我也以为会无事的……可能是寿数真的尽了吧。”他望向季迟,身体似乎逐渐支持不住,唇角开始有血色渗出。
“我太急于求成……疏忽了你的感受,你咳,你不要怪我,不要,不要总是愁眉苦脸,作为你的师尊,我,我本应如此……”令玉尘说罢,转头看着季迟,他叹了一口气,笑着,又极其缓慢的说:“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一直想走,我知道的。等我不在了,你便……”
“你不会死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找药……一定有能救命的药!”季迟突然打断令玉尘,少年抬起的脸上全是泪痕,他捏紧令玉尘的衣带,用手臂狠狠擦了擦脸,站起来奔向房外。
“……阿迟。”令玉尘叫住他,“我还没有说完,我说完你再去吧。”
季迟深吸一口气,靠着门站定,又狠狠擦了擦脸,在令玉尘开口前抢道:“我新写的药案你还没有看,我去年酿的酒还没有喝……今年,我也有钱为你制新衣了”他跑过去攥住令玉尘的手,强装镇定的解释:“我没有想离开,你也不会不在了的,你不在了……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啊。你不是舍不得我吗。你都说了不想看我去死,”季迟盯着令玉尘:“你要是死了,我也会死的。”
季迟却听见令玉尘笑了,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令玉尘的声音已经变得涩哑,他说“傻阿迟。”
季迟咽下一口唾沫,手脚开始发麻,他听见令玉尘说,要季迟去替他尝去年的酒酿;说,师尊平常没有关怀你,以后天凉记得披衣,下雪记得添被;他说自己资质好,学什么都一定会有作为;他还说,忘了他。
季迟咬着牙,任由眼泪决堤,忘了他?笑话,怎么可能。他抬起头要辩驳令玉尘,却忽地呆住了,令玉尘的双眼仍旧注视着他,但眼中的微弱星光早已消失,注视也只是“注视”了。
他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半晌才跪倒在榻边:“师,师尊,师尊。”季迟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无助的扯了扯令玉尘的衣带。
刚才还有些温度的手变的冰凉,慢慢有些粘稠的血液流下来沾湿季迟的手。窗外渐渐起了风雪。季迟只觉得血液都慢慢凝结成了冰。
“师,师尊,你先睡着,我去找药,我去,我去找药。”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冲向屋外,却不小心摔下楼梯滚落在雪地里,眼泪从眼眶跌落,大颗大颗摔在雪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也想一直陪着他。只要自己还能看见他的衣袍,他的目光能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就算被一直这样晾着又有什么关系。
季迟跪在雪地中半晌。山下农户的灯灭了,四周除了落雪的声音以外一切安宁。
风雪渐盛,季迟的耳畔却重新萦绕起熟悉之音,那是师尊送与他的风铃,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怕黑,师尊告诉他,不要怕,风铃轻响是师尊的暗号,响一下,就代表今天他会做一个美梦,响两下,就会做两个……
季迟在雪地攥紧拳头,他只不过去与师尊闹了脾气,然后去试着救了火……如何就惹怒了那怪物,要这么诅咒他。季迟抿紧唇,眼泪从脸颊摔到手背。
又是一阵风铃声,季迟忍受不住似得将自己蜷缩起来,终于嚎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