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夜。
“……颜统领被雨雪拍打窗框的声音惊醒,往外一看,竟是死尸复还,宛如黑云压城。”
说书人一甩折扇,用“啪”一声吸引住台下的眼球。
“这些死尸,是前几日门派里,吃了细面谷物中毒死去的外门弟子,一个个面色青紫,眼球上翻,尖齿嶙峋,呜号阵阵……”
讲台的后方,熙熙攘攘着几群人围桌猜酒划拳。
赢的人哈哈大笑,捞起满满一碗烈酒怼过去,撒了半桌。
“继续!继续!”
对面絮叨半晌,不情不愿地仰头喝光,半碗都洒了出去。
“颜统领来不及穿衣,叫进门外守卫。有两人慌慌张张跌来,头不敢抬,禀报‘大人不好!他们、他们已经从停尸帐里出来!杀到山上了!’”
说书人抬高嗓音,台下跟着惊呼。
“颜统领花容大怒,质问为何没有及时安葬,两人支吾道‘此事须经药师大人点头,而药师大人一直以研探死尸所中的奇毒为由推脱,昨日夜里下山采药,至今未归……’”
“这位‘药师’啊,是西部的得意人手,也就是颜统领她小叔子门下的弟子,叫柳无霜,学医多年,天赋异禀,青胜于蓝,又有人脉,被派来东部帮忙。颜统领蹙眉,她便怀疑药师是不是那个追查的内奸。”
“老板——”有一人叫,“没酒了!”
后面的人群跌来撞去,到这人跟前挤出一个灰袍男人,端着酒坛喊:“客官来了——”
“老板娘,该上菜啦!”
“嗳!”
台上说书人摇摇扇:“颜统领拔剑而起,下令全门弟子殿外报道,誓死保卫门派。随后急忙来到寒殿里寻掌印,在求助信上盖章,却不料发现掌印、不翼而飞了!”
台下人叫:“被偷了!”“肯定就是他!”
“她将殿外的十多名守卫全都叫了进来,逐个盘问可有见到其他人靠近寒殿,但守卫们面面相觑,都说没有。”
“‘既然如此,你们之间可否互相佐证,不是自己人暗中下手?!’颜统领眯缝着美眸,一个个扫过他们的脸。这时便有两个站不稳,跳出来胡乱质控。”
“一个说,‘王五他两炷香前借口上茅厕溜号,还让我盯着点队长别被发现,说不定是去干什么了!’”
“另一个说,‘放屁!方才我还见钱二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东瞅西看的像放风似的。”
后桌有声音叫笑:“哎哟你这小蟋蟀不行啊,还没长大吧哈哈哈!”
又有气急败坏:“胡说什么!你这厮运气好罢了。”
“哎哎哎两位小爷,可别动粗。”灰袍的老板拉住二人,劝解道,“小店经受不起啊!”
眼见两位丝毫没给他面子,几尺开外的头桌说道:“老板,拿这个去调解,才有用。”
灰袍老板连忙跑去,见是两锭银子,“小爷,这这这合适吗……”
“那钱二啊,立马跪下,朝冷脸的颜统领磕头,‘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太累了想偷偷溜回去睡觉,小的再懒,也绝对不敢有非分之想啊!’”
台下唏嘘。
“颜统领大骂一群废物,搜半天身也没有找到掌印,心头烦躁不已。柳无霜一来失踪了,二来他确实有这般本事。然而就这会儿功夫,掌印失窃一事已经传出殿门。”
“这下好了,所有人一听,心如死灰。要知道那群死尸何其难杀?砍了他们四肢还能蠕动,取了首级还能行走,挑了五脏还能咬人,而被咬的人少顷后也会化成他们同类,彼时可谓‘人不尽,尸不灭’,甚至有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一剑自尽。”
说书人装模作样地踱步。
“眼下作战举步维艰,颜统领便去柳无霜舍内调查。只见里面的桌椅摆设整齐,药草分门别类,笔记陈铺直列。但颜统领身为女子,心细如发,立即发觉出了异常——经历了这番焦头烂额的奇毒研究,屋内怎么可能井然有序?”
“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颜统领翻看着笔记,想翻出些线索和应对之策,几许后,还真翻到了。”
灰袍老板战战兢兢地接下银两,听人说:“有什么不适合?老板的生意不易,不好生事,而况我也不愿坏了评书。”
“是是是,多谢小爷……呃,江公子。”
头桌那人只是一笑,“尽快,书要说完了。”
台上的先生清清嗓,说:“只见某页上写着,‘不驰不止不死不伤不惧冰封土掩而惧火’。”
有人叫:“用火烧!”
“颜统领先是沉默,思考着真确性,便亲自下去停尸帐,里面有几个被五花大绑断手断脚的无头死尸,她立即派人扔了几把火,果然,死尸被烧得大声嘶吼,然而效果甚微,让人计时,三柱香的时间才彻彻底底不动了。”
“这般低下的效率,怎么能奈何得了这满山的死尸?颜统领下令聚集尚存弟子,将死尸赶到一处山谷中,弟子将自己当做围栏,一遍遍烧火……”说书人敲敲折扇,拉回人们弥散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颜统领收整心情,传信西部——东部战场死尸问题已灭,问安。”
“不日,颜统领收到回信,上写西部的赵容统领,也就是颜统领的丈夫受袭重伤,命不久矣,有话嘱托。颜统领快马加鞭赶去,却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弥留之际,将手里一条被血染红的链子塞给颜统领,上面串着几颗白珠,也沾着血。塞完后,没来及说一句话便断了气。”
灰袍老板走出后桌,向最前面的江公子谈了几句,定好了吃食,招呼着忙东忙西的老板娘去了角落。
跟着走去的老板娘用衣摆抹抹手,问他怎么了。
灰袍老板附耳过去:“你看,哪儿……”
“这一战呐,颜统领的寒谷东部可谓损失惨重!西部统领人还身死,其弟弟赵恕上了位。而他上位后,第一件事竟是阻断与东部的船贸来往,严格人员进出,自立门派,曰‘寒宗’,并且不顾颜统领的指控,仍然重用柳无霜。自此寒谷两部分裂,这才从天下排名的第三位消失,被后面顺位接替,无缘排名。”
“有史以来,先辈为了寒谷两部维持同一,让寒谷两部的统领人结为夫妻,恩爱不移。而此战之后,颜阖之下无人再替,赵容之下其弟赵恕继位,他三次提亲,惨遭辞绝。”
老板娘拧着眉重复灰袍的话:“江公子?头桌那位……大的?”
“小的。二世子。”
“小少爷?怎得就出门了,江家那位大少爷竟然肯放人?”
“大少爷?大少爷又怎样,未来家主可是这位的。”
“大少爷肯让?”
“不像,万一是大少爷主动让他出来的呢,自个儿当代理家主。”男人低声说,“也不清楚老家主为何这么口谕,那位大少爷觊觎高位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下子不是让两人反目成仇么?再加那大的性子,瑕眦必报,小公子怕是……”
“呿,管他谁当家呢,咱家做生意,既挨着江家也靠着侯君,咱的生意他们比咱更操心。”老板娘随口说完,下意识去瞅头桌,不料竟与那位公子四目相对,还对她笑了笑。
她惊起一身冷汗,一把推开灰袍男人,“快走快走,上菜去。”
说书人合扇,“巾帼英女,苦哉。这场发生在寒谷洛子峰的血战,今儿又被叫做‘红色之夜’,原因便是‘死尸复还’的那晚,天上的圆月异常血红,后人便这样称呼了。”
“唉。”人们不再喝酒,叹道。
“等!等会儿!”一人伸长脖子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在书上看到过,是什么‘血月传说’,昭示人间的什么气弱啊旺啊的,剧变、悲鸣、又是动荡?”
旁边人肘他:“就你,还读过书哟。”
一声打断:“刘先生,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错,好像今晚的月亮,挺红的?”
台上的说书人循声看去,见是头桌那位。
头桌这人刚朝动手的那桌抛去一锭银子,也不手软,又撒出一把碎银,招来说书先生,道:“您说,那提到的红月可有什么讲究?”
刘先生本还想一把捞到手里,却突然面色一僵,道:“咳咳,这呃话本里的细节哪儿有真的,小民不过信口胡诌,您大人也别拆我台了……”
人群的听书情绪被忽地打断,哄堂大笑。台上的刘先生一赧,灰溜溜地滚下台,头桌没计较,挑眉看了看。店小二搬来一坛酒和俩白瓷酒杯,吆喝道:
“头桌两位嗳——上明月清一坛嘞!您慢喝!”
……
我看完了他刚刚写完的那张纸内容,顿时失语,悔上心头。
我心疼这纸,它来历不凡,是皇庭御用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我最近在取缔造纸铺的朋友那儿好不容易弄来的,还把自家宝贝拿去还了人情。
这家伙说这篇游记的开头想让自己来写,于是我大发慈悲地便给他了。
我欲质问他什么,但又一时语塞,只见他躺在长椅上,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思春。那副蠢样。
他像是想到什么事,又开始笑嘻嘻的。
罢了。我干脆懒得理他,另提笔续作开篇。这是一篇游记。
里面记述着,我们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