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正光三年,洛阳城,四月初八。
建春门外,十里红绸漫卷如霞,朱漆描金的喜轿在笙箫鼓乐中迤逦而行。百姓们摩肩接踵地挤在街边,有小儿骑在大人肩头张望,卖胡饼的摊主竟忘了翻动炉鏊,任面饼在铁铛上烙出焦香。
“安喜公主乃高祖血脉,金枝玉叶何等尊贵,竟下嫁北境雁臣,当真明珠暗投。”茶肆中,着锦袍的士人摇头晃脑,手中麈尾轻拂,似要扫去这桩婚事带来的晦气。
自本朝定鼎洛京,那些未入编户的部落酋长便循“雁臣”旧制,秋冬季入太学习《周官》《仪礼》,春夏季返边塞戍守。洛阳贵胄私下常嗤笑:“纵使他们换上汉家衣冠,终究是饮酪食腥的索虏。”
邻座老者捋须道:“贺拔氏镇守秀容川百年,御赐永蠲赋税的铁券。听闻他家族牛马成群,竟要以毛色区分,公主如今形单影只,嫁过去倒也不算辱没,横竖比在宫里看人脸色强。”
元纾端坐于公主府的鎏金鸾镜前,身着一袭大红并州绸裁制的礼服,衣摆上以金线暗绣着鸾凤纹样,华贵非常,青丝被梳成高耸的惊鸿髻,侍女们正为她戴上那顶纯金打造的叶片头冠。镜中映出的女子面容如霜,朱唇紧抿,眼中似有寒星闪烁,又似古井无波。
上天送她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
三年前,太后初临朝,为固权柄大开杀戒。元纾之父范阳王卷入谋反案,满门抄斩,唯她因年幼没入瑶光寺,苟活一命。
半年前,朝局渐稳,太后想起要为这些冤死的宗室平反,总得做做样子。
元纾重获封号那日,宫使谄笑:“安喜二字乃太后亲赐,可比宗正寺那些永宁、富平强多了。”
安喜?
喜从何来?
喜她家破人亡,独留孤女?
喜她竟从这场权力屠戮中,侥幸生还?
元纾敛了敛心神,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向正堂。
这座公主府原是她父亲的王府,四进三院的规制,处处可见匠心独运。最精妙的当属那仿南朝风格建造的九曲游廊,白玉台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穿过蜿蜒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方花团锦簇的庭院中,飞檐翘角的主堂巍然矗立。
堂前石阶九级,象征着亲王之尊,只是如今端坐在高堂之上的,已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宗室之长京兆王。
堂中静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男子身着绛红织金喜袍,广袖垂落间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肤色如玉,指节处却带着常年射箭留下的薄茧。
元纾缓步上前,与男子并肩而立。贺拔骁执起大红绸带的一端,将另一端递予她。绸缎冰凉柔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两人却都神色淡漠。
当礼官高唱“拜——”时,他们机械地躬身行礼,周遭宾客的调笑声此起彼伏,更衬得这对新人如隔岸观火般疏离。
婚礼过后,贺拔骁依礼去前厅敬酒。元纾则径自回了内室,将满堂喧嚣尽数关在门外。
酒过三巡,贺拔骁正欲离席,却被梁郡公一把拽住衣袖:“安喜公主金枝玉叶,你可得仔细伺候着。”
贺拔骁略一颔首,转身向内室行去。廊下侍立的丫鬟小厮见状,立即知趣地合上房门悄然退下。他推开雕花檀木门,只见烛影摇红中,他的新婚妻子正端坐在锦绣帷帐之间。
缓步近前,贺拔骁在元纾身侧落座。于他而言,对妻子的期许再简单不过,但求出身高贵,举案齐眉足矣。他抬手掀起绣金红盖头,盖头下露出一张端丽冠绝的面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元纾亦抬眸打量眼前之人。但见这北地儿郎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透着几分胡族血统的英挺,偏又生得肤白如玉,倒比寻常中原男子更添几分俊朗之气。
元纾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讶色。在这盲婚哑嫁的世道里,能得如此俊朗的夫婿,倒也算意外之喜。
贺拔骁双手奉上合卺酒盏,见元纾迟迟未接,不由轻叹:“臣自知出身寒微,这门亲事,着实委屈了公主...”
元纾抬眸,目光如水:“将军多虑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本宫从不在意门第高低。”她指尖轻抚酒盏边缘,“本宫只想知道,将军心中可情意?”
“臣得蒙公主垂青,此生定当珍之重之。”贺拔骁郑重道。
元纾凝视着他:“我父范阳愍王一生唯我母妃一人。将军如何?”
贺拔骁当即单膝跪地,右手按心:“臣以皇天后土为誓,此生绝无异生之子,若违此誓...”
“好了。”元纾伸出纤纤玉手。
贺拔骁顺势起身,双手捧盏:“公主现在可愿与臣同饮合卺酒?”
合卺酒毕,贺拔骁轻唤元纾的贴身婢女清霜,嘱咐她伺候公主更衣。
待元纾被搀扶着转入内室,他方才转身往浴间行去。
清霜小心翼翼地替元纾卸下沉重的凤冠,又解开繁复的喜袍。褪去华服后,元纾只着一袭退红软罗中衣,如瀑青丝垂落腰间,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不多时,贺拔骁沐浴归来,发梢还带着氤氲水汽。清霜见状立即福身行礼,悄然退出内室。
本朝旧制,诸王女降,翌日诣阙谢恩。
次日寅时三刻,元纾着翟衣大妆,贺拔骁天未明便递了谢表进宫,却得报太后正在明光殿后阁闭关礼佛,暂不见外客。
晨光中,二人肃立明光宫外,在礼官唱引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尚仪女官奉上金丝同心结,二人谢恩后便沿宫道离去,渐渐隐入晨雾。
没走多远,忽闻马蹄声急,一名紫袍内侍策马而至,手捧锦盒躬身道:“太后口谕,赐安喜公主故物一件。”
元纾敛衽下车,那内侍缓缓掀开锦盒。一方羊脂白玉静静躺在绛色丝缎上,玉面刻着范阳王府独有的螭纹,边缘却有一道刺目的裂痕。
“太后言道,”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此乃当年范阳王伏诛时,从他衣襟里跌出来的。太后仁慈,供奉在佛前超度多年,今日特赐还公主。”
超度?
元纾指尖骤然收紧,骨节在玉佩下压出青白的痕迹。她垂眸盯着那道裂痕,仿佛看见父亲临死前摔碎在玉阶上的模样。喉间涌起铁锈味,却仍要稳稳接过鎏金托盘,朝着明光宫的方向深深下拜。广袖垂落间,只有玉佩在丝缎上微微震颤,泄露了她压抑到极致的战栗。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帘外是洛阳城的繁华盛景
元纾的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暗褐色的血痕,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父亲尸骨未寒时,那些曾与范阳王把酒言欢的世交们,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瓜分田产;太后寿宴上,满朝朱紫对“谋反案“讳莫如深的模样;就连如今街边的《圣德碑》,竟也是当年构陷父亲的御史所书。
多讽刺啊。父亲虽得平反,可害他的人依旧高居庙堂;太后为权柄屠戮她满门,朝臣们却上书称颂她大义灭亲。这些衣冠禽兽,不过是披着锦袍的鬣狗,闻着血腥味就能一拥而上。
“没一个好东西。”她轻声呢喃,
车里行至建春门,马车骤停。
“何事?”元纾蹙眉。
贺拔骁策马贴近车辕,隔着绛纱帘低声道:“御史车驾遭人拦路鸣冤,可要改道永宁门?”他左手不着痕迹地按在剑柄上,目光扫过前方骚动的人群。
贺拔骁正欲调转马头,后方却忽有车驾疾驰而来,将退路堵得严实。元纾轻叩窗棂:“将军且上车说话。”
待贺拔骁掀帘入内,元纾凝眉问道:“究竟是何冤情?”
“是征西将军张彝府上的老仆。”贺拔骁压低声音,“二月初八那日,羽林军破门而入,当众将张公子活活烧死,又将老将军活活打死,如今张家满门,只剩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元纾眸光一凝:“所为何事?”
贺拔骁面露难色,低声道:“张将军曾上书,奏请将我等北镇将士尽数遣回六镇。”见元纾仍有疑惑,又解释道:“公主明鉴,如今我们这些边镇武人,唯有入值禁军方能谋个前程。”
元纾闻言了然,这分明是断了他人晋身之阶,不怪别人那么恨,她追问:“朝廷如何处置?”
“追赠张彝开府仪同三司,以示抚恤。“
“那些行凶的羽林军呢?“元纾声音陡然转冷。
“领头的判了流放。”
天子脚下,禁军竟敢公然虐杀三朝元老,最终却只落得个流放的处置,这是何其荒谬!元纾想起前世读史时,清朝鼎盛之际,一句清风不识字便能招致灭门之祸;而到了末年,即便在总督府上高谈反清复明,也不过是酒席间的笑谈。老师曾说,这正是王朝衰微的征兆:当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日渐式微,连最基本的法度都难以维系。
望着洛阳城内纸醉金迷的景象,看着太后耗费万金修建的佛寺,还有那数以万计不事生产、不纳赋税的僧侣,元纾忽然觉得,这巍巍朝廷,不过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只待有人轻轻一推。
待到义军攻破洛阳之日,这些朱门绣户,怕是要血流成河。“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凤子龙孙,在愤怒的百姓面前,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而她这个前朝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元纾暗自盘算。
她默默在脑海中展开地图:
辽东?那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
西域?那里还盛行着“父死子继”的陋习;
漠北?苦寒之地,滴水成冰;
江南?敌国疆域,插翅难飞。
元纾颓然长叹。此刻若有一支水师,她定要效仿郑成功,虎踞台湾。可惜,这终究只是痴人说梦。
既然打不过也跑不了,那就加入吧。
他们能造反,我为什么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