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如同创业,不是一件小事。
创业的第一要义,是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
第一,合伙人必须心怀愤懑,对朝廷深恶痛绝。他不能只是嘴上抱怨,而是要真正恨到骨子里,恨到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掀翻这腐朽的秩序。
第二,合伙人要有格局,造反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重建天下。弑君可以,但弑君之后呢?若只是提刀冲进洛阳,砍完皇帝就心满意足,那与山野莽夫何异?真正的枭雄,要的是改朝换代,而非一时快意恩仇。
第三,合伙人得有能力,不能空谈误国。造反不是酒馆里拍桌子骂娘,而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他得有兵马、有谋略、有根基,否则,再大的野心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第四,合伙人要有耐心,能培养团队,最好自带满级开局。在乱世之中,单打独斗难成气候。他得能聚拢人心,最好身边已经有一支忠诚的班底,比如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势力,这样起步就能少走弯路。
这四个条件一出,答案显而易见。
贺拔骁。
客观条件满足了,那主观呢?
元纾想,得找个机会试探他以下。
暮色渐浓,元纾接过胡饼步入书房。迎面一幅《高祖行猎图》气势恢宏:玄甲映日,旌旗如林。三千羽林列阵,八匹白驹拉着鎏金玉辇,九重华盖垂璎珞,皇家威仪扑面而来。
贺拔骁见元纾驻足观画,轻声道:“公主也欣赏此画?此乃宫中画师手笔,最妙处便是这三寸高的圣颜,“他指尖虚点画中高祖,“千军万马,不过衬景。”
元纾唇角微扬,忽而贴近他耳畔:“彼可取而代之。”
贺拔骁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呼吸微滞,指节已无意识地抵住腰间刀柄。他低笑一声,嗓音刻意放柔:“公主说笑了...”尾音却绷得发紧。
元纾眼波流转间已了然于心。她反手合上房门,铜锁咔嗒一声轻响。纤指勾着贺拔骁的衣襟将他带向坐榻,裙裾翻飞间已斜坐到他腿上,分明感受到他浑身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我早知将军...”朱唇贴着他耳廓呵气,“与我是一路货色。”
贺拔骁喉结滚动,声音发紧:“公主千金之躯,怎会...”
元纾指尖抵住他的唇,眼中寒芒乍现:“将军不信?”
她纤指轻挑,腰间那枚染血玉佩便悬于二人之间。“为公,”话音骤冷似铁,“五姓七望把持朝堂,饿殍塞道;为私,”指甲抚过玉上裂痕,“这上面的血债得血偿。”
贺拔骁猛然翻身,铁臂一揽便将元纾锢入怀中。两人鼻尖相抵,他灼热的呼吸裹着松墨气息扑面而来,烫得元纾耳尖倏地泛起胭脂色。
贺拔骁铁钳般的手掌骤然扣住她腕间命门,指尖压着血脉的跳动,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入她眼底:“范阳王府血案那夜,”他气息逼近,带着铁锈味的吐息烫在她唇上,“公主在瑶光寺哪个禅房?”
元纾骤然蹙眉,即便这具肉身并非原主,灵魂深处仍泛起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楚如此真切,仿佛瑶光寺的夜雨再次浸透骨髓。
贺拔骁敏锐地捕捉到她瞳孔里转瞬即逝的破碎,却不动声色。他的吻如判官朱笔落下,先点在她冷汗未消的额间,再碾过颤抖的鼻尖,最终封住那失了血色的唇。
话音未落,她已被他狠狠按入怀中。修长手指没入青丝,将她的耳紧紧压在心口处。薄衫下传来擂鼓般的心跳,每一下都震得她耳膜发疼。
“听见了吗?”他声音沙哑似砂纸磨过,“这颗心从今日起,”突然掐着她的腰往上一提,“只为你跳动。大业不成...”犬齿危险地擦过她颈侧,“此誓不销。”
贺拔骁在洛阳的这些年,像一把被强行收入鞘的刀。那些曲意逢迎的笑,那些不得不低下的头,都化作暗夜里咬碎的后槽牙。他早该明白,北境的风雪养不出摇尾乞怜的狗,只淬炼得出饮血的狼。
元纾的呜咽声细细碎碎地传来,每一声都像在撕扯他心上那道陈年的痂。那些压抑太久的野心与愤怒,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俯身咬住她的耳垂,在疼痛与欢愉的交织间低吼:“看着,我要这洛阳城的天为你我而翻!”
元纾闭目承接着他的炽热,这些时日的压抑如潮水般褪去,孤身踏入这陌生都城,举目无亲的惶恐,盲婚哑嫁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抵死缠绵的慰藉。她眼尾泛起薄红,在情潮翻涌间忽而勾起唇角:上天终究待她不薄。这具予取予求的躯体里,正蛰伏着足以倾覆王朝的锋芒。
翌日拂晓,贺拔骁已赴禁中当值。元纾倚在紫檀凭几上,将昨夜所得情报细细梳理。既已结为同盟,贺拔骁倒也坦诚,将秀荣川的虚实尽数相告。
翌日拂晓,贺拔骁已前往禁中当值。元纾倚在窗边,手里拿着密报,昨夜盟约既成,贺拔骁终是掀开了秀荣川的底牌。
“五千精骑啊。”她轻叹一声,羊皮纸上墨迹未干。北地铁骑虽锐不可当,却是个吞金的无底洞。一骑双马已是标配,更遑论那些折损的战马。柔然虽产良驹,但草原马匹却难耐中原暑气,非得在并州调养经年不可。
贺拔氏累世豪富,到头来竟连万骑都凑不齐。若能变出十万铁骑,何愁大业不成?别说洛阳,波斯都能拿下。
且说贺拔氏有位千金名唤真仪,如今贵为天子昭仪,位列九嫔之首。从宫里递出消息来,今上年将及冠,正欲亲揽朝纲,尤喜与几位饱读诗书的年轻臣子论政。
偏生太后娘娘迟迟不肯归政,竟寻了个‘结党营私’的由头,将那几位新贵尽数贬谪出京。一时间,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母子二人的权柄之争,怕是要见真章了。
贺拔骁将一封奏报递给元纾,又说起朝中一桩荒唐事。去岁柔然遭了白灾,遣使求和亲,太后不仅许了宗室女下嫁,还赐下万石粟米赈济。谁料那柔然可汗狡诈,收了粮草便翻脸,迎亲队伍刚过武川,竟纵兵劫掠,一路烧杀至平城旧都。朝廷震怒之下,发十万大军征讨。今日却收到战报,说什么“出塞追击三千里,未及而还”。
元纾闻言,手中茶盏险些倾覆。她以袖掩唇,却还是漏出一声轻笑:“这谎扯得也忒没边了。三千里?怕不是要追到北海去。当年冠军侯封狼居胥,也不过出塞两千里。再说柔然带着劫掠的辎重妇孺,我朝轻骑追击,怎会追之不及?”说罢摇头,“这般奏报也敢呈上来,真当满朝文武都是睁眼瞎不成?”
“公主都知道的道理,他们岂能不知道?”
“朝廷作何处置?”她挑眉问道。
贺拔骁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太后非但不问责,反倒下旨褒奖了领兵的中山王。”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拔骁神色渐沉,低声道:“时机将至了。”
元纾会意,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来也是。前些年有奏折,说那六镇军户们饥不得食,死者相枕,镇将更是擅行诛罚。如今柔然犯境,朝廷却这般敷衍了事...”她顿了顿,眼中精光闪动,“那些边镇将士看清朝廷这般软弱无能,怕是要有所动作了。”
贺拔骁将手中密报掷于案上,沉声道:“今日太史令观天象示警,日赤如赭而无光,岁星黯淡失位。今岁恐有大旱之灾。”
元纾指尖轻抚过羊皮纸上的星象图,忽而轻笑一声:“若真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朝廷仓廪空虚,拿什么赈济灾民?”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待到百姓活不下去时,怕是就要'时日曷丧'了。”
贺拔骁压低声音,“太后身边的徐衍已然打点妥当。不出明日,圣旨便会允我回秀容川整兵备战柔然。”
“这般急切?”
贺拔骁目光灼灼地望来:“公主可愿同行?”
元纾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为何不去?”她轻抚鬓角,“难道留在洛阳,等着起义军的刀剑加身么?自然是要随将军一同,暂避锋芒。”最后四字说得意味深长。
贺拔骁眸光如炬,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元纾穿透。他俯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声音低沉而笃定:“待到大业功成之日,臣必亲手为公主加冕凤冠。”
元纾轻笑一声,指尖抵住他的胸膛:“谁要做那皇后,没意思。”
“哦?”贺拔骁眉峰微挑,“臣竟不知,公主对大魏如此忠心耿耿。”
“我要做二圣。”元纾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掷地有声。
“二圣?”贺拔骁眸光一凝。
“你为圣人可汗,”她迎上他的目光,眼中燃着野心的火焰,“我亦要称圣临朝。”话音未落,纤纤玉指已挑起他的下巴,“怎么,将军不愿?”
“我竟不知,”贺拔骁低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公主竟藏着这般惊世骇俗的野心?”
“怎么?”元纾仰起脸,青丝散落在锦衾上,像泼墨般晕开一片旖旎,“将军觉得我不配?”
贺拔骁的野心向来如燎原烈火,此刻却尽数化作绕指柔情。他俯身压下,将人困在方寸之间,窗外天光正好,一束日光斜斜地穿过纱帐,恰巧落在她微启的唇上,映得那抹笑意愈发灼人。
元纾本就孑然一身,行装不过寥寥几件;贺拔骁更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离京。两人细软收拾停当,统共不过两驾马车。按朝廷旧例,边关将领家眷须留居洛阳,美其名曰恩养,实则为质。偏生太后听了徐衍一番巧言,道是“公主新婚燕尔,岂忍令其劳燕分飞”,不仅破例恩准同行,还特意赐下女官八名、禁卫二十人,明为侍奉,暗作监视。这般面面俱到的安排,太后自是龙颜大悦,朱笔一挥便准了奏。
出城之际,元纾命人停下马车,素手掀起绣帘。暮色中的洛阳城巍然矗立,朱漆城门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鎏金般的光泽。贺拔骁策马至车畔,见她凝望城门,以为她心生不舍,便俯身轻叩车窗:“公主可是眷恋洛阳繁华?不必忧心,待...”
“将军多虑了。”元纾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帘上绣纹,“本宫不过是在想,这城门鎏金之色,待他日再看时,不知会镀上怎样的光彩。”她放下车帘,在渐暗的车厢内勾起一抹浅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