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氏世代镇守秀荣川,此地北倚阴山余脉,南扼汾水要冲,东望洛阳王畿,西控关中门户,更兼北拒胡马南牧,实为天下咽喉之地。
朔风掠过广袤马场,卷起枯草碎屑拍打在车辕上。元纾轻挑锦帘,但见暮色苍茫处,阴山铁灰色的轮廓如巨刃横亘天际,贺拔氏的玄色旌旗在风中翻卷,似欲挣脱旗杆的束缚。极目望去,数千匹战马在川原上奔腾如雷,马蹄掀起的草浪间隐约可见刀光闪烁,这方水土不仅孕育了北地最骁勇的战士,更将金戈铁马之气深深沁入每一寸泥土,与洛阳城软红香土的浮华气象判若霄壤。
“公主不必惊惶,此乃北地围猎之戏。”
元纾闻言会意,这看似寻常的狩猎,实则是草原民族操练铁骑的古法。但见远处骑阵变幻,忽而如雁翎展开,忽而似弯月合围,进退之间暗合兵法要诀。她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这般严整的军阵,这般娴熟的配合,贺拔氏为今日之局,怕是已在马背上谋划了整整一代人的光阴。
元纾踏下车辕,深深吸入带着草腥味的凛冽空气。恍惚间似听见百年前贺拔先祖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当年太武皇帝欲以河北沃土相赐,那位以武勇著称的贺拔将军却慨然辞谢:“臣族愿世守北疆,虽瘠土薄田,不敢辞也。若徙南土,则胡马踏破阴山之日,何人可为陛下执锐?”
虽风尘未洗,贺拔骁却片刻不歇,径直携元纾前往拜会贺拔氏亲族。
穿过影壁,竟见一座飞檐斗拱的洛阳式宅院。堂前石阶上,数名青年武士按刀而立,个个虎背熊腰,眉目间犹带阴山风雪磨砺出的凌厉。
贺拔骁执起元纾的手,一一引见。为首者名唤贺拔那延,虽论辈分是贺拔骁的侄子,年岁却仅差一载。此人猿臂蜂腰,一双鹰目锐利如刀,乃是贺拔骁最倚重的臂膀,二人常并辔出猎,箭无虚发。次席的贺拔屋引抱臂而立,古铜色面庞上一双吊梢眼寒光凛凛,确不负“狼群之首“的凶名。最末的少年郎,却是贺拔骁幼弟贺拔曜,十二三岁的年纪,虽已能开五石弓,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倒显出几分稚气。
元纾眼波流转间将众人尽收眼底,朱唇微扬,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这便是日后要共谋大业的肱骨之臣?但见满座皆是魁梧如山的北地悍将,筋肉虬结的臂膀怕是能徒手扼杀猛虎,只是不知这般粗犷武夫,可懂得在朝堂之上与那些满腹经纶的洛阳世家周旋?
依照鲜卑祖制,丈夫出征在外,妻子当执掌部族内务。贺拔骁既为酋长,元纾自然名正言顺地接掌了秀荣川的民政大权。待她细查税册,却不由愕然,这北地征税,竟是预征六年赋税为常例?细细想来,朝廷既要维持南线与南朝的对峙,又要供养洛阳大兴土木的佛寺工程,军费开支浩如烟海,也难怪要如此横征暴敛。
秀荣川虽享百年免税的特权,然则那些巧立名目的‘军需捐输’、‘马政贴补’、‘边镇修缮’等杂税,却从未间断。元纾执笔批阅时,忽觉可笑,昔日在洛阳,她常抱怨岁赐不足;而今身处北疆,反倒要替百姓忧心税赋过重。人心之反复,竟至于此。
然而更令人瞠目的荒唐事接踵而至。
数日后,洛阳一纸诏书飞至,以‘南征军需’之名勒令贺拔氏增输钱粮。贺拔骁虽面色阴沉如铁,终究隐忍未发,如数拨付。岂料未及旬日,朝廷竟又遣使臣疾驰而来,当庭戟指怒斥,道是贺拔氏所纳铜钱“成色低劣,分量不足”。
贺拔骁尚未开口,一旁的贺拔那延已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此钱本就是去岁朝廷所赐!我等连封缄都未启,何来成色不足之说?”
使臣眯起眼睛,阴阳怪气道:“这封条既已拆过,如何能证明是朝廷原赐?”
贺拔那延一时语塞,却见元纾唇角微扬:“巧了,本宫这里倒有十贯钱,是宗正寺拨给本宫的新婚用度,至今未启。”她眼波流转,看向贺拔骁:“不如请天使过目?”
不待使臣回应,贺拔骁已沉声吩咐:“清霜,去取来。”
片刻后,清霜捧来一个朱漆描金的木匣,封泥上鲜红的宗正寺大印赫然在目。元纾指尖轻点匣面:“是请天使亲自开封,还是本宫代劳?”
贺拔骁冷笑:“自然该由天使亲手开启,才显得光明磊落。”
使臣额角渗出细汗,只得硬着头皮砸开封泥。待看清匣中钱币成色,顿时面如土色,竟与贺拔氏所纳钱币如出一辙的劣质。
元纾轻抚一枚钱币,忽然轻笑出声:“看来这朝廷里,有坏人呢。”
贺拔骁眸色骤冷,拱手一礼道:“烦请天使上禀太后,公主乃金枝玉叶之躯,朝廷竟以劣钱相待。臣等边关粗鄙之人,更不知遭何人构陷。这等欺君罔上之事,不知是哪个奸佞,竟连天家体面都不顾了?”
使臣此刻身处龙潭虎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待那使者仓皇离去后,贺拔骁方沉声道:“多亏公主深谋远虑,留此钱匣为证。”
元纾眼波流转,轻笑道:“也要谢将军提点。若非早知如今劣钱泛滥,我又岂会特意留此物证?”她指尖轻抚过钱匣上的朱漆纹路,“既结为夫妻,自当休戚与共。这些钱财说到底,不也都是自家的东西?自然要上心些。”
贺拔骁执起她的柔荑,在其手背上落下一记轻吻,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公主说得极是,你我本就不分彼此。”
“不过此事倒提了个醒,”元纾指尖轻点案上劣钱,“如今恶钱泛滥,秀荣百姓难免遭殃。将军何不自行铸些足色钱币?”
贺拔骁摇头一笑:“公主多虑了。秀荣川向来以毛皮、绢帛易物,钱币流通本就不多。“他掂起一枚劣钱,在掌中翻转,“纵使我铸了实钱,百姓也必会囤积良币,市面流通的终究还是这些劣货。”
元纾眼睫轻眨,忽然了悟,这不正是传说中的劣币驱逐良币吗?
她忽而倾身向前:“本宫倒有一策。将军可命工匠铸钱时,在钱身添一道暗纹为记。如今洛□□价腾踊,百姓苦劣钱久矣。待将军入洛时,若能以足色钱币平抑市价,这收拢人心的良机,岂不比十万精兵更妙?”
贺拔骁眸光微动,随即朗声笑道:“公主当真是高瞻远瞩。三军尚未开拔,便已筹谋入洛之事。”他执起元纾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划,“这般运筹帷幄之才,倒叫为臣自愧不如了。”
元纾眉间微蹙:“将军散尽家财招募义勇,声势如此浩大,我只怕朝廷不会坐视。若此时一纸诏书召将军入京,”她抬眸直视贺拔骁,“将军当如何应对?”
贺拔骁神色凝重,沉声道:“公主所虑正是臣日夜忧心之事。虽已重金疏通太后近臣徐衍,然世事难料。“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不知公主可有妙计解此困局?”
元纾忽然抬眸:“柔然。”
贺拔骁眉峰微蹙:“柔然?”
“正是。”元纾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文书,“妾身查阅旧档,见将军与柔然互市已有十载。“她指尖划过绢帛上的记载,唇角微扬,“不若重开边市,只是从前贩售铁矿石,如今不妨改售铁锅。”
见贺拔骁若有所思,元纾又取来《齐民要术》,翻至某页:“此书有载,若在冶炼时掺入骨粉或磷矿,所铸铁器看似坚固,实则暗藏裂纹。”她指尖轻点书页,“待到寒冬时节,这些铁器自会分崩离析。”
贺拔骁眸光一闪:“公主此计甚妙。”
元纾却敛了笑意:“柔然若在北境陈兵,将军自可借御边之名据守秀荣。只是...”她凝视贺拔骁双眼,“狼子野心,终会反噬。这驱虎吞狼之策,还望将军慎执其度。”
铸钱之策既定,贺拔骁负手望向阴山铁色的轮廓,忽而沉声道:“当世门阀壅塞仕途,寒士扼腕。若北境烽烟乍起,天下失意之辈必影从云集。”
“此乃势所必然。”元纾轻转腕间玉镯,“届时将军奉诏讨逆,正可收四方豪杰为己用。”贺拔骁却摇首:“纵如此,不过挣个平北将军的虚衔罢了。”
元纾闻言忽绽明悟之色:“今太后临朝,幸臣秉政,而陛下年岁渐长,岂甘久为傀儡?待北境兵乱,将军总揽北疆残部,以清君侧之名提兵入洛,何愁大事不成?”
贺拔骁的拳头狠狠砸在青砖墙上,指节渗出丝丝血迹:“洛阳那些高门士族,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边镇武夫?”他声音里淬着冰,哪怕贺拔氏坐拥金山银海,哪怕他已是驸马都尉,在那些世家眼里,终究不过是年年入洛习礼的化外蛮夷。
“杀光他们。”他齿缝间挤出这四个字,眼底翻涌着血色。
元纾轻摇团扇,扇面绣着的牡丹恰巧遮住唇角冷笑:“那些士族确实尸位素餐,除了结党营私、贪墨敛财,怕是连《九章算术》都算不明白。”她忽然合拢扇骨,在掌心重重一敲,“可将军若真把他们屠戮殆尽...”扇尖轻点案上的文书:“这六部文书谁来批阅?州郡赋税谁来核算?总不能指望您那些能在马背上开三石弓的部下,去拨弄算盘珠子吧?”
“公主的意思是?”
元纾唇角微扬,指尖在他胸前轻轻一点:“未雨绸缪。”她压低声音,“北境烽烟一起,那些世家子弟结伴而行,但寒门子弟却未必有那个实力,届时将军只需张网以待,将那些精通文书算数的寒门子弟文人尽数收归帐下...”尾音拖长,意味深长。
贺拔骁闻言,眼中迸出慑人的光彩,仿佛已看见自己高踞洛阳城头的景象。他一把将元纾揽入怀中,铁臂箍着她纤细的腰肢,在她耳畔低笑道:“公主当真是洞若观火,运筹帷幄之才,叫臣......”温热的唇擦过她耳垂,“心悦诚服。”
元纾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正想亲热一番,却听见外面有人大喊:“酋长,那怀荒镇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