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堇禾拨开人群时,赵大勇正蜷缩在瓷缸旁抽搐,嘴角溢出白沫,手上还有药液残渣。
“这妖女害命!”李阿婆的桃木杖戳着地上泼洒的药汁,混着香灰的液体流进青砖缝里,路过的村民都凑过来看热闹,把院门堵得死死的,有人去喊村长过来,说你儿子被毒死了。
苏堇禾无奈扶额:“这是除虫菊浸液,撒去地里治蝗灾用的,私自闯入别人家里吃东西算盗窃。”
李婆仍在蛊惑群众:“瓷缸只用于盛水,他不过是来讨口水喝,谁知道你在里面装了毒药!你明明是故意害人。”
两句话吵不清楚,陈川勒分开人群挤进来,从药篓里找出艾草,团作一团精准塞进赵大勇口中。
“劳宫穴,刺三分。”他袖口滑出银针,将针没入抽搐者虎口,围观者还没有看清动作,昏迷的汉子突然坐起,弓身呕吐,吐出棕褐色的药水,还有些奇怪的油纸碎屑。
苏堇禾一愣,明白了什么——赵大勇服用的缸内溶液浓度很低,不至于引起抽搐晕厥,应当是此前李婆让他饮下油纸水,引起腹部疼痛抽搐。
恰好此刻村长来到门口,看见儿子坐在地上,正要开口询问,苏堇禾突然去缸遍舀起一口液体饮下,展示给众人看:“此药只杀虫不伤人,赵大哥定是误食其他东西引发惊厥。”
陈川勒坐在地上调配药水,倒在小碗中,里面跑着干瘪的蜈蚣,他把药酒灌进赵大勇口中,说:“雄黄解百毒,如过后仍有不适,仍可来此处找我,以后不要胡乱食用东西,也不要随便闯入姑娘家中,容易引发误会。”
他故意提高声量让众人听见,余光瞥见李婆藏东西进袖中的动作,却也没有多说。
赵大勇灰溜溜的走开了,村长了然发生的一切,不愿再追究,对着围观群众说:“大家一起帮忙,如果这片庄稼能长成,我们这个村子就有救了。”
第二日,三十只木桶盛满药水,苏堇禾同村民们一起,把药水倒入不同的区域。
夏末的日头晒得人脊背发烫,苏堇禾抹了把额角细汗,和十几个村民一同提着木桶往来穿梭,新翻的泥土裹着药水腥气,在阡陌间蒸腾起薄雾。
“苏姑娘这药当真管用?”一个农人走来,黝黑面庞泛着油光:“我们以前也种过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蝗灾泛滥,县令派人洒雄黄粉,根本不管用,蝗虫照旧把几十亩庄稼啃光了,一年的功夫全白费,后来大家就不种粮了,村里的地就荒到现在。”
苏堇禾点头:“雄黄粉不够有针对性,不足剿灭害虫,我这不是寻常驱虫药,是根据植株种类和土壤情况调制。”她弯腰抠开湿润的土块,指甲盖大小的虫卵密密麻麻嵌在根系间,浸过药的卵全部干瘪死亡。
“看,专杀虫卵,浓度也不会伤害到植株本身,只要虫卵不提前孵化,这次就不会爆发大规模蝗灾。”
话音未落,远处田埂传来惊呼声,人群一阵骚动,陈川勒被围在中间,药篓放在地上,青年医师向来淡漠的眉宇此刻紧蹙,修长的手指拈着粒虫卵。
苏堇禾走过去,挤进人群,凑近看那虫卵:“怎么了?”
“虫卵提前孵化了。”
苏堇禾心底一沉,她看到卵上的一条缝,幼虫已经钻出卵鞘,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果是这样,就得想办法除成虫了,幼虫躲在土壤里,不太容易被发现。
“阿禾姐姐!”邻居家小姑娘的哭喊声撕裂了沉寂的空气,梳着两个小麻花辫的姑娘从山坡上下来,背篓里五颜六色的小花撒了一地,苏堇禾拍了拍她的背,说:“慢点说。”
“后山沟...后山沟的土都动起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听到一阵细密的沙沙声,苏堇禾心跳剧烈,那是数以万计的蝗虫在振翅,前几日天气异常炎热,蝗虫早已在后山孵化开,如今正朝着农田迁徙。
陈川勒带着药香的体温笼罩下来,苏堇禾跄着被他拽到田埂西侧,眼睁睁看着虫群撞上刚抽穗的麦苗,噩梦般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漫开,不过半盏茶功夫,几十亩青苗上爬满了蝗虫。
苏堇禾呆愣半秒,幸好她早就想好成虫提前孵化的应对政策,立马挣脱陈川勒的手,对村长说:“火攻。”
攥紧的掌心掐出月牙痕:“除虫菊药水里混合艾草灰后,用麻布裹了绑在风筝上。”
一转身,陈川勒沉静的眸光正望着她,闻言立刻从药篓里寻找艾草:“若是现在开始打磨,需要更多人力,否则时间来不及,东南风起时,牵六只风筝围绕农田可成火墙。”
村长带着十几个村民从各家里抱来成摞的麻布和几只风筝,剩下的人同陈川勒开始磨艾草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苏堇禾将风筝按照风向,围着田绕了一圈,待风力足够后点燃,便可将从后山跑出来蝗虫全部消灭。
艾草粉磨的差不多了,陈川勒站起来,帮她控制风筝线。
“十五丈!”陈川勒将线在腕间绕了三圈试力:“现在开始浸泡风筝,等会放飞十五丈高,便可引燃火星!”
苏堇禾点点头,一个个将风筝浸泡在药缸里,随后将风筝与麻布绑在一起。
“苏姑娘!”李婆不知何时又回来了,颤巍巍的拐杖砸在地上:“造孽阿!你们这般糟践蝗神,是要让全村绝户的!”
正是关键时候,苏堇禾被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打扰弄烦了,语气不自觉严肃起来:“蝗神?你一直以来祭拜的究竟是神,还是瘟神?阻止我们消灭蝗灾对你有何好处?”
几个握着镰刀的小伙气势汹汹走来,似乎是李婆的跟班,想阻止他们引燃风筝线,陈川勒指间银光乍现,三寸针尖精准刺入几个小伙的虎口,趁着对方吃痛松手,苏堇禾旋身拽住麻绳,点燃末端。
火星顺着麻线窜上天际,点燃最上方的浸透药粉的风筝,恰好此时风起,风筝线带动火焰筑起一道火墙,飞来的蝗虫被烧的一干二净,陈川勒看了漫天浓雾松了一口气,只是又要重新播种了,先前的功夫全都白费。
苏堇禾看着浓烟,眉头越蹙越紧,李婆三番五次阻挠着实奇怪,按理说村里庄稼长得好,所有人都能受。
焦糊味席卷田野,看着差不多了,苏堇禾端出水,将剩下的火苗浇灭,顺便看向李婆和她的跟班,依然站在那里商议什么。
捕捉到李婆从袖口拿出了什么东西,是个符咒,联想蝗虫成虫全部是从后山飞来的,那里应当有一个蝗虫的大本营,苏堇禾问村民:“你们平日里去不去后山。”
“不去。”妇女说:“后山上供奉着我们的神仙,李婆说不能随便去,否则会激怒神仙。”
果然,正是因为大家从不上山,不处理山上的害虫,蝗虫才会泛滥成灾,而县令也只是让百姓在自家地里撒药粉,殊不知自家地里的虫消灭了,还有从后山过来的虫。
“上山!”她喊:“蝗灾发源于后山中,必须消灭源头,连根拔起,否则蝗灾必将复发。”
李婆还想阻止,三枚银针封住她要穴。
陈川勒站在苏堇禾身后:“先前上山采药,我就发觉被人跟踪,现在想来是你吧,李婆,后山供奉的究竟是邪神,还是福神?”
李婆咬着后牙还没说话,陈川勒银针已经对准她的脖子,威胁说:“带路。”
一行人向深山走去,这条路极其隐蔽,陈川勒上山几次都未曾发现,越往里走,周围蝗虫越多,陈川勒抓住几只,指尖轻旋虫体,蝗虫琥珀色复眼里映出诡异红斑:“前翅脉络增粗三成,是长期食用□□的表现。”
“蓖麻子?”苏堇禾似乎听说过这种植物。
几人擦黑抵达深处,那边竟有几十亩地,地里长出的庄稼早已被啃食殆尽,剩下空空的秸秆,数以万计的变异蝗虫正在空中飞舞,较寻常品种大两倍。
“二十年了...”李婆走上前:“当年你们用三车粮换走我儿性命,从此我下定决心,决不让你们地里长出一点庄稼,你们全都给我儿陪葬!”
苏堇禾:“李婆样子不对劲,脸色青白,应当是精神错乱,深山里的变异蝗虫或许进化出毒性,会咬人,你去看能不能阻断神经毒素......”
陈川勒闻言点头,随几人一同试图靠近李婆,苏堇禾对剩下的人说:“火攻,用剩下的麻绳线围起来,倒油。”
村民开始行动,苏堇禾从陈川勒的药篓中找出雄黄粉和除虫菊素,倒在麻绳上,与油混合在一起,剩下的全部洒在地面、石壁上,随后点燃引绳,虫群中炸开青蓝焰色,陈川勒带着李婆滚落到一边。
“雄黄遇热分解成砒霜。”她边退边向惊呆的村民喊,“都蒙住口鼻!”
李婆突然发出厉啸,枯手抓向苏堇禾,陈川勒射出银针,李婆吃痛倒在地上,苏堇禾趁机将最后半瓶雄黄粉倒入火堆,烟雾腾起处,变异蝗虫成片抽搐坠地。
第二日清晨,苏堇禾站在地里,将烧毁的土地翻新,重新浇水,撒种,陈川勒从屋内走出,拿出从李婆家里找到的卷轴,上面记录着李婆的罪行。
“三十年前,村子经历饥荒,村长用她的孩子换取粮食和种子,李婆心生怨念,在后山偷偷培育蝗虫,不断将虫卵投放到村民的土地,这才是蝗灾的真正原因,与她合作之人,大多是同等遭遇之人。”
苏堇禾说:“昨日我采集了些蝗虫样本,或许可以提取信息素,用特制香饵诱杀成虫,信息素可以存放在村长处,这样若后续蝗灾复发,也能够有效应对。”
“信息素是何物?”陈川勒微微低头,垂眸询问:“不知我是否能帮上姑娘。”
苏堇禾递给他一个木盒,里面放了几个种子:“麻烦陈大夫在这盒子上写:培育箱,陈大夫这双手,合该做些风雅事。”
陈川勒接过箱子,从随身携带的药盒中抽出一支笔,墨迹在"培"字尾端洇开,字迹秀气好看。
不过苏堇禾多瞥了一眼,那种笔材质很独特,由一种特殊的竹子制成,如果没记错的话。
只有朝廷粮仓的赈灾簿,是用这种笔记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