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雨下得大了。
乌桑给我们都披上了雨衣。
仍旧悄悄地埋伏在大木棉树后面。
果然,又一个影子出现了,在那些白影子消失之后出现了。
这是一个黑影子。
一眼就看出来,这一个跟前面的可不一样。
他是一个活体,不是一团影子,不是幽灵,也不是游魂。
那显然是一个老者,他的一条腿已经跛了,行动非常不方便。
他好像心里非常慌张,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向四周观望一下,然后又拖着病腿一颠一踬地向山上行进。
乌桑说每天晚上都会看到这位老人,他总是在白粉仔们散去之后到来,进入那座钟楼过夜,天还没有亮他又离去了。
我明白,珠三角地区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因为破产或者因为失业,流离失所,我们地区对待这一类人很不友好,他便把这个校园当做庇护所了。
这时候我心里没有了恐惧,真想帮帮这位老人家。
雨更大了,哗啦声四下响起,大风也发作了,水气瞬时充塞了天地间。
老人的身形明显佝偻下去了,他踉踉跄跄往前方走,比方才加快了不少,但他又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
他真的摔倒了。
我惊呼了一声。
我说乌桑,他该怎么办呀?
乌桑已经冲出去了,向着老人的方向,他打开了手电筒,光线在雨幕中刺出一道光柱,在老人的身上不住晃动。
“老人家,到我们这边来!”
老人家好像听不见,于是我便跟着他一起喊叫。
老人到底停下来了,向着电筒光线的来处惊惧观望。
老人是没有办法走到我们这边来的。
而且,我们跟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铁丝网。
可是,乌桑有的是办法。
到了铁丝网边了。
铁丝网是用粗大的铁线箍扎在一根一根水泥柱上的,乌桑用一块石头砸断了扎在水泥柱子上的铁线,抓住铁丝网的下端,重重往上一扯。
“从这下面钻出去!”
我便从洞口钻了出去。
我学着乌桑的样,抓住铁丝网下端重重一拉,乌桑也从洞口钻了出来。
艰难地爬上一道坡,我们接近了老人家。
乌桑的手电筒晃了晃。
我们见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老石臼所小学的操场上,搭建起了四个方方正正的菇棚。
乌桑在其中一个空旷的菇棚的地上生起一堆篝火。
那个年轻人——他名字叫毕可——只穿了一条短裤,和我跟乌桑一起坐在火堆旁边。
毕可刚刚吃下一大碗乌桑煮给他的姜汤面,他凝视着蹿腾跳跃的火苗,脸上阴晴不断地变幻。
火堆旁边被大雨淋湿的衣服冒着一篷一篷的湿气。
火堆里的干柴毕剥毕剥地作响。
毕可脸色缓和下来的时候,跟我和乌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在内地的一个小城里长大的,父母都在一家棉纺厂工作,我们那儿不比南方沿海地区,小企业不容易生存,在上世纪国家还没有实行“下岗”政策的时候,厂里就不大发得出工资了,我不知道父母亲是怎么把我们三个兄弟拉扯大,并且还供养我们俩读书的——他们是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浇灌在我们身上了。
所以我读完初中,不敢报考高中了——我不忍心让两个弟弟缀学,我考上一所三年制的中专学校,学习文秘专业,我要尽早出来工作,好减轻父母的负担。
我一毕了业,立即往广东跑。这时候,我和父母的愿望完全一致:我的两个弟弟都比我更有天份,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的才华埋没了。我揣一纸中专文凭满世界跑,希望找到一个专业对应的工作,碰了多次壁之后,我才明白,在这个地方,男人找文秘工作,是会给人笑话的。我想,既如此,我就做一个普通打工仔吧,这样找起工作来便容易多了,我进了一家工艺品厂,当了一名浇浆工。我很满意,就这么当一名浇浆工人,也可以拿我们那个小城两个秘书的工资,我可以给父母分忧,供给两个弟弟读书了。
这是一家小型的私营工厂,厂里的技术人员流动性很大,而我干得很安心,我做了两年,孰而生巧,就有人叫我师傅了,厂里也开始把我当正经的技术人员,给我加了薪水,这样我每月就有超五千元的收入了——这儿我说的生产旺季时候。我们工厂,每半年旺季,每半年淡季,淡季时一般的工人收入减半。而我很喜欢这段时间的清闲,这时候我可以写点东西,练练笔,给报刊投稿,我的收入不会减少——你知道,我从来喜爱写作,写作使我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我文笔好,以后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在这家厂一口气干了五年,我大弟也从初一读到了高中,而且我身上另外还有了一笔积蓄,这时候我就有些不安分了。这五年中,我正好见证了工厂所在的小乡村,是怎么变成了城市模样的小区,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一股热火朝天的的气氛,我稳不住了——我说的不是我有什么事业上的野心,只是我一直有一个未泯的大学梦,还有文学梦,留在这个厂里实现不了我的梦想,我还想通过另一番努力,来弥补生命中的这个缺陷。正好,我的朋友竺清又来找我一起做生意,我咬咬牙就离开了工艺品厂。
竺清有一条现成的路子,从我们的家乡拉煤来,卖给广东这边的个体小砖厂。竺清当年是跟我一起南下广东的,我们同甘共苦走过不少奔波路。但是竺清对打工没有多少耐心,他只要干两三个,准要离厂,出来做些小买卖之类的,这样几年下来,他没攒下几块钱,在社会上倒是混出一些门路。
干这一项买卖,资金全由我投入,联系业务自然全靠竺清。刚离厂那一会,我把这种一买一卖赚点差价的事情看得很简单,一旦真干起来,才知道其中的艰险。由煤矿到砖厂,一千多里路程,由我押车,我躲避路上的各种盘查和收费,我们都是夜间行车,这对我的身体就是很大的考验。为了节省费用,我们只雇了一个司机,开的是疲劳车,难免要出现一些险情,我完全没有处事经验,日夜都无法安睡。这么一趟又一趟地下来,我的体重一路往下跌,但我又不能停下来……
这些都不说吧,最让我揪心的,还是在“买”和“卖”两个环节上。买煤,不仅仅是跟矿主讨价还价,还要对付当地滋事勒索的小流氓,对付背景不明企图敲竹杠的人,我不便得罪他们,又不能让自己太吃亏,每一次较量都让我胆战心惊。把煤“销”出去了,愁的就是追讨欠款了——如果不搞赊销,我们的煤根本卖不出去。
做了四个月买卖,不用搂帐,我也知道赢利十分可观,可惜那只是帐面上的数目,实际上,我的所有积蓄,加上所谓的“赢利”,全变成了应收款,存放在煤老板那里。
那一段时日,我整日思念的,就是一个“钱”字,越是诅咒它,心里越放不下它,就像着了魔一样,我内心的平静完全被打破了。此时,我无比怀念打工时那一段安宁的日子。我昼夜跋涉的长途中,我一次次地幻想:如果能够顺利讨回欠款,我会立即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会欢天喜地地回归工厂,对于做生意,我是再也不敢想了……
没有料到的是,更大的厄运正在前头等着我,我最后一次押车回到砖厂,向老板询问款额的事情,砖厂老板十分诧异:你们的款项我全部付给了竺清,他没有跟你说起?
我一下呆住了,久久地不愿相信一个事实:竺清欺骗了我。我还欠着司机几个月的薪水,我把最后一车的煤款,还清了这笔钱。
我到石臼所这一带来,是为了寻找我的女朋友小鹃,我所有的证件都存放在她那儿,我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她了。
小鹃是我在工艺品厂的工友,我一进厂时就跟她认识了,她也爱看书,也爱写一点东西,所以我们谈得来……她是三个月前离的厂,进了这儿的大观园酒楼,她当的领班。我一直奔波不定,跟她联系不畅——小鹃本来也是不愿意离厂的,但她干了太久了打砂工,得了皮肤过敏症,她再弄石膏水,手就脱皮,肿痛……
毕可讲到这儿,有点哽咽了,讲不下去,他在奔波之中,眼镜也打破了,手机也遗落了,腿也摔瘸了,他的夜里的行为,完全是就像个老人,他的一点钱早消耗完了,过的是半乞讨的生活。乌桑在这一带也有过半年的流浪生活,他凭着自己的一点生活经验开导毕可。
“那你应该找着大观园酒楼了,她没在那儿吗?”
毕可艰难地摇摇头。
“那……就是说她挪过地方了,你又一点消息没有得到,还能怎么找呢?”
“我是想——”毕可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乌桑,“她总还在这一带地方,总还在酒楼这一类的地方工作。为了等到我,她是不会跳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的。”
乌桑觉得毕可的想法太牢靠,但他不忍心驳斥他,想了想,又对着毕可:
“我看你还是先找一份工来做吧,边上班边打听她的消息。”
毕可深深地埋下头去:“不行了,我没有再进厂打工的那个劲头了,一想到她,我坐也坐不住;我非要立刻找到她不可!现在她是我唯一支柱,我说的不仅是在生活上,也是指生命和精神上的……”
“你不是把该走的地方全走遍了吗,还要怎么着呢?”我劝阻毕可。
“还有歌厅、舞厅、卡拉OK这些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我想……”
“哎呀——我看你!”我觉得毕可的头脑是着邪了,有点生他的气,“你就光想着找到她,就没想……想想她会不会……”
“不会!不会的!”毕可马上打断我,脸色变得更加煞白,“你不了解我们,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