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被送进南湾华侨医院。
在ICU紧急抢救了六个小时,再观察十八小时,说是脱离了危险,没有大碍了,转入普通病房,肋骨多处骨折,有较严重脑震荡,建议长时间保守治疗和康复性训练。
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模糊记得大车呼啸而来,我头脑一下晕眩,跟着一个人便飘扬了起来,可是乌桑和目击者都说,泥头车冲撞而来,我和乌桑都闪开了,唐诗却被撞下了南滹溪,我不顾一切跃入河中,却被旋涡裹卷,身体反复冲撞礁石,乌桑入水把我救起来了。
事实究竟如何,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唐诗死了。
浑浑噩噩地,说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眼前每个人都面目模糊,也说不上身上哪里痛或不痛,是一种弥漫性的难受吧?无所谓了。
甚至无所谓自己是生着还死了。
只知道的是,我的希望破灭了,生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妈咪,妈咪,妈咪……
眼睛能够分辨清楚人脸的时候,才知道前来看望我的人原来那么多,跟我有过一面之缘都来了,甚至从不相识的人也跟着熟人们来了。
可是我看着他们时仍像看陌生人似的,两眼怔怔地,嘴里面似乎念念有词。
他们离去的时候,免不了都要嘀咕一句:这孩子还是不对劲呀!
他们讲的话,每句我都听清楚了,可是我脑子里仍然只有:妈咪呢?妈咪在哪里?
一批一批的人来,又一批一批地离开。
有人来看望蝌蚪,乌桑立刻闪避开了;他们走了,乌桑立刻又回到病床前。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会捏着我的手,反复说:小鸳养好病,我又和你一起找妈妈。
就是这句话救活我治愈我了,我知道活着和死去的区别了。
我又重新学会了哭泣。
张姨也来看我了,见了我跺一下脚说,啊哟,造孽啦,造孽啦!
我说张姨你怎么来啦,奶奶呢?
张姨说,嗐!我早听说你掉河里啦!我呀,就只敢藏在心里头!这不,就是刚刚,么宁跟她弟来看奶奶啦,那个二疤娃!嘴边也不知把个门,说唐老师失踪了,小蝌蚪掉到南滹溪差点淹死……奶奶就什么也知道了!
张姨说,二疤这么一说,老奶奶一下变得十分清醒起来,她想起来很久没有见过葵花了,她死活不要我在身边了,要我赶紧到医院照顾小蝌蚪……
我慢慢地流下泪来。
我又重新学会哭泣了。
那天我在垂泪的时候,爹地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闪过了一道光:好似好了些咧!
我像陌生人似地看着他,他又看向乌桑:“这位细佬仔,几好个人呀!”
爹地一来,乌桑又避开了。
我立即被爹地这句话感动了,难得他对乌桑表示了肯定,我觉得这就是爹地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了。
他对我说,有你老豆在这儿,你唔会有事咧!
老爹没有呆多久,他要走的时候,问一句:手里头还有钱没?
这也是老爹第一次过问我钱的事情,我说没钱了。
他重重地“唔”一声。
爹地一走,乌桑就来了,这一次,他还“押解”着一个人到我床边来,他说这个人在医院里到处找人问:苏小鸳的病床在哪号房?
是个后生仔,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看着我时一脸疑惑,说你……你你原来这么小?
这什么话呀!我要骂他了,你自己又多大呀?!
后生仔好像嫌我太小,有点掉头要走的意思,乌桑看一下我脸色,一把将他按住:“你讲清楚,你找小鸳想干什么?”
小青年哭丧着脸:我哥不见了,好像出事啦!
看这话讲的!我说你哥谁呀?
他说我哥崔长胜呀!你……你你还不知道?
我凭什么要知道啥的崔长胜?小青年结结巴巴地跟我解释,说我哥……我哥崔长胜就是你们……你们小黑豹和唐诗的人呀!是我哥替你们联络上了杜鹃……
我“啊”地出声,崔长胜原来就是唐诗口中说的“线人”。
小青年说他叫崔永,在帮派里人家都称呼他“老二”,他是线人崔长胜的堂弟,两人同时进的A集团。小黑豹洪磊策反崔长胜的全过程他也参与了。老二说,崔长胜充当唐诗和杜鹃之间的联络人,确定好双方在闵家湾土地庙会面,杜鹃跟随唐诗逃离A集团,没有想到此计划功败垂成,唐诗在路途中被车撞死了。
唐诗一死,杜鹃和崔长胜立即人间蒸发。
老二崔永十分惊惶,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小眼睛都在不停溜跶,好像随时都有人会出现在他身后似的。他说他现在就像热锅里的蚂蚁,他不知道他哥怎么了,又担心集团上面随时会对他下手……
我全身激灵起来了,这是多少天来,有人跟我谈起洪磊唐诗,我发觉自己又可以调动脑子里全部的信息了,我忙不迭地问了他许多问题,唐诗是如何跟他的哥哥崔长胜联系的,他们兄弟俩在集团每天都做什么,A集团在南湾如何存在……
老二却回答得支支吾吾,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所知有限,他只说自己现在六神无主,不知是逃跑好还是不逃跑好,逃跑有极大的风险,而且,一逃跑他恐怕就再也不知道哥哥的下落了。
他说,唐诗跟他们说过一些我的事情,他对我存了些许想法,可是,可是……
他说来说去的,还不是讲的我苏小鸳原来竟是那么的弱小!
我说那你就只能指望小黑豹洪磊了,赶快联络他呀!
老二说早联络过了,唐诗出事后给他发过几十条信息,全然没有回应,直接拨打号码,提示说是空号!
我也有点傻眼了,只能跟他相对唏嘘,我觉得可以提问很多问题,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老二也不敢在这儿多呆,跟我说,要是有了洪磊的消息就赶快通知他,他快要急疯了。
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电话号码。
老二来的也真是时候,我的生活从此又有了方向,我都要笑逐颜开了。
手机里来了一条信息,我的银行帐号收到一笔转帐,我盯着数字看了又看,数额竟然是五十万,一定是爹地转来的,我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挣扎着下床,叫乌桑搀着我学习走路,我要做医生所说的康复性训练了。
周六月月来看我,好不惊喜的样子:蝌蚪你都会走路哩! 又抚着胸口说,前两天你可吓死我啦!
月月跟我说,你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林微音就来医院看你了……
我说林微音也来啦,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月月说啊哟,蝌蚪!那会儿你眼都睁不开来,我怎么跟你说?
我看向乌桑,乌桑点了点头。
月月说林微音来了两次,一次你在重症室,一次你还昏睡着,她看了你好久……
月月说她还采访了我和乌桑哩,提问了好多问题!她是有名的大记者呀,咱们医院里都有她的粉丝!
我说她都问什么了?
月月说问了好多!好详细!问你们跟杜鹃、毕可是怎么认识的,在老校园里又如何如何什么什么的,当然,她还问了你们和唐诗一起在路上……
月月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未了,她说,林微音最后跟我和乌桑交待,说她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她还要对我负责到底?我万分汗颜,该是我多么对不起她,唐诗命丧南湾,全是因为我没能保护好他。
月月要走了,我说哎,差点儿忘了!月月,帮我办件儿事!
月月说还有什么事呀?
我说你马上去替我买一个轮骑,一定要最好的。
月月瞪大了眼:什么呀?蝌蚪!你都要给自己准备轮椅啦?
我说你讲的什么话!看你这张乌鸦嘴,这个只会死读书的脑袋壳子,我不要你办了!你去跟你大佬讲,到市里办事的时候,替我买一把头等的轮椅,然后送到骆奶奶家里。
月月说,嗯,我这就去跟他说。
我说月月呀,骆奶奶身体大不好了,你也该去看看她,你跟张姨说,天气好的时候,推奶奶到屋外走一走,晒晒太阳……
两天后,我给爹地打电话,说我想回家了。
爹地说你身体行不行呀?我说能行了!
老爹说“唔”。
他答应的事,总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