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母吃了好大一个没趣,心里越想越气。自己是嫁得不好,夫家没有江家富庶,可她毕竟是林氏的亲妹妹,被姐夫当着众人面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于是席面开始后,她便开始借题发挥,对着菜品挑三拣四,尤其对江星遥的点心百般挑剔。
“这果子竟在京中卖的这样好,真是稀奇。”
“这果子在京中竟能卖得好?真是奇了。”她拈起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便嫌弃道,“想是京中人也没尝过什么好果子。要我说,青州的果子,可比这强多了。”
江星遥暗自翻了个白眼——嫌难吃还挨个尝,真是闲的!
“是吗?我倒觉得很不错。” 江烨冷不丁开口,众人皆是一愣。
说起来,江烨这位从三品的武将才是江家官职最高者。真论起来,便是江琮盛和江熠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
“姨母口味倒是独特。”江烨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一个果子,昔日我带兵途经青州,去外祖家探望,满城寻那有名的果子好酒而不得,只觅得些巴掌大的硬炊饼。偶遇一家,味道也远不及五妹妹今日这点心。”
他又拿起一块果子塞进嘴里,转向江星遥,“五妹妹手艺不错。我若回西南,想给璋儿和雪莹带些,不知可好存放?”
江星遥虽不明江烨为何突然替自己解围,心中仍是感激,忙应道:“嫂子和侄儿喜欢,妹妹自当尽心。大哥启程前,我定备足点心果子。”
江烨笑笑不再说话,林氏不满的瞪了江烨一眼。
“好了,快吃饭吧。”江琮盛出来打断了这场无聊的嘴仗。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江琮盛倒是极疼爱这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夸完这个夸那个,江烨与江熠也默契地哄着父亲,推杯换盏间又让他饮下不少酒。
江星遥无聊地摆弄着面前的餐具,脑子里盘旋的全是下马车前江熠那番语焉不详的话,席上珍馐入口也味同嚼蜡。
倒是陈姨娘,坐在江星遥身侧,一直拉着脸,神情阴郁。然而,当江熠端着酒杯过来向她敬酒时,她眼底骤然涌起水光,嘴唇微颤,那副舐犊情深的模样几乎要溢出来。
江星遥看的一阵恶心,正欲别开脸,目光却意外撞上了主位林氏投来的视线——那眼神,冰冷彻骨,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不是在注视一个活人,而是在审视一个将死的猎物。
那冰冷的眼神令江星遥不寒而栗。
她心中那点模糊的疑窦再次翻涌。她总觉得这次归家,陈姨娘对自己较之从前,恨得更加刻骨,她心中不安,陈姨娘恨的背后是否真如江熠和清安所言,仅仅是因为柳姨娘之死?今日席前江熠说,陈姨娘是因柳姨娘的死才性情大变。
同样的话清安也曾说过。他说柳姨娘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若不是柳姨娘,江星遥这些年也不会过得如此凄惨。
想到这,她又记起当初灵乡同江家的婢女打听,说是柳姨娘死了没两日,陈姨娘曾在院中弹琴歌舞,状若癫狂,惹得江琮盛大怒,让江熠亲自去训斥。
如今看着林氏那淬了冰的眼神,江星遥心头那点直觉愈发清晰:水面之下,定然还藏着更汹涌、更不为人知的暗流。
江熠敬完酒,匆匆回到林氏身边。陈姨娘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与绝望。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抓起手边的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辛辣的液体也压不住她翻腾的苦楚。不多时,醉意便汹涌而上,将她淹没。
林氏冷眼看着陈姨娘这副失态模样,眉头紧蹙,嫌恶地对江星遥道:“陈姨娘醉了,你扶她回去。”
江星遥正想寻个由头脱身,听林氏如此说,她求之不得,立刻应声起身,和灵乡一左一右搀扶起脚步虚浮的陈姨娘。
陈姨娘大半重量倚在江星遥身上,一路无言,只发出模糊的呓语。可刚踏入她自己的院落,眼见着四下无人,陈姨娘却骤然清醒,狠狠将江星遥推搡在地。
“你这小娼妇!都怪你!都是因为你!”陈姨娘双目赤红,指着跌坐在地的江星遥厉声咒骂,状若疯魔,“若不是你这扫把星,我怎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江星遥猝不及防,手肘重重磕在院中一块凸起的尖石上,皮肉瞬间被划破,鲜血迅速洇湿了衣袖。灵乡惊呼着扑过来搀扶。饶是江星遥再有涵养,此刻也忍无可忍。
“姨娘是患了失心疯了吗!”她捂着伤处,疼得吸着冷气,声音愤怒地颤抖着,“你席间醉倒,主母命我送你回来,一路上你一言不发,可一进院子便撒泼伤人!姨娘这些年过得还不够体面吗?宽敞院子住着,好吃好喝养着,何曾管过我的死活?如今姨娘不顺心,反倒怪起我来了。”
“就是你!你这天生的灾星!”陈姨娘对着她发出怪异的阴笑,眼中是刻骨的怨毒,“我就不该将你生在这世上!若不是你,我如何会与我儿分离至此!她林文若自己没有儿子吗?为何偏要抢走我的熠儿!”
话音未落,她竟如母兽般嘶吼着扑了过来,尖利的指甲直抓向江星遥的脸,“都怪你!都是你这贱蹄子!你同那该死的柳氏一样,都是该千刀万剐的下贱坯子!柳氏死了,你倒还有脸活着!跑去做那低贱的生意,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丢尽江家脸面!不如死了干净!”
平日里瞧着柔弱不堪的陈姨娘,此刻爆发的力量竟大得惊人。灵乡拼尽全力挡在江星遥身前,两人合力竟也拦不住她疯狂的撕打推搡。
混乱中,灵乡猛地发力将陈姨娘推得踉跄后退,转身就去拉地上的江星遥。就在这一瞬,陈姨娘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拔下头上一支磨得尖利的硬木簪,狠狠扎进了江星遥的小腿!
“噗嗤”一声闷响,伴随着江星遥凄厉的惨叫,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江星遥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松手!你疯了!”江星遥痛得声音都变了调。
陈姨娘却恍若未闻,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扭曲的笑容,犹如从地狱爬出的厉鬼,口中喃喃:“死……去死!你这祸害,给我下地狱去!”她拔出木簪,带出一股鲜血,挣扎着又要扑上来再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冲入院门,猛地将状若疯魔的陈姨娘狠狠推开。
是江熠!他看也未看倒地的生母,俯身一把将痛得蜷缩颤抖的江星遥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外疾走。
“混蛋!你给我站住!”陈姨娘嘶哑地狂喊。下人们此时才打着灯笼火把蜂拥而入,七手八脚将挣扎嚎叫的陈姨娘死死按在地上。
灯笼的光映亮了她惨白的脸,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抱走江星遥、又推开她的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江熠!
她的脸顿时吓得血色全无,手中的发簪掉落在地,双唇无助地颤抖着对江熠说,“儿啊,娘不是有意的。你别走,你回头看看娘,让娘好好看看你!”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陈韵枝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啊!不是她林文若的!熠儿——!”
江熠抱着江星遥,脚步顿了顿,却未回头,他只对慌乱的下人们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陈姨娘发了癔症,去请大夫!将她关在屋内,好生看管,莫要让她伤了自己!”话音未落,人已抱着江星遥消失在院门外。
江星遥的衣衫下摆已被鲜血彻底浸透,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一路行来,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路上,触目惊心。
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和剧痛让江星遥心慌不已。该死的,刚才院里黑灯瞎火,她根本没看清陈姨娘用的什么簪子!硬木的?万一扎进去时崩了碎屑留在肉里,回头还得剜肉……光是想想那场景,江星遥就头皮发麻,心里烦得要命。
腿上钻心地疼,心里的火气也蹭蹭往上冒。她忍不住冲抱着她的江熠发脾气:“你能不能跑快点!血都要流干了!快点喊大夫啊!”
江熠闻言,臂膀收得更紧,脚下又加快了几分。颠簸牵扯到伤口,疼得江星遥龇牙咧嘴,哆嗦着直哼哼。
快到江星遥所居的偏院时,恰逢江烨送了林氏往回走。江烨一眼瞥见江熠怀中江星遥那染透半边衣裙的鲜血和苍白的小脸,眉头骤然锁紧,二话不说便跟了上来。
江熠将江星遥小心放在床上。江烨大步走到床边,沉声道:“裤脚掀开,我看一下伤口。”
灵乡有些犹豫,江家大爷是江青月的亲哥哥,她担心江烨会伤着她家姑娘。可江星遥却顾不得这些,她咬牙将染血的裤管卷起,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腿。
伤口狰狞,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虽未伤及筋骨,但血流不止,看起来十分骇人。
江烨俯身,仔细查看伤口,又用手指在伤口周边按压探查了一番,确认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不过伤口难看些罢了,未伤筋骨。”
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对灵乡吩咐:“去取烈酒和干净的纱布绷带来。”
见江烨说的笃定,灵乡也没了顾虑,只飞奔将东西取来。江烨动作利落,先用烈酒冲洗伤口,那剧烈的刺痛让江星遥浑身一颤,差点晕过去。
他手法极为熟练,清洗干净后,撒上厚厚一层金疮药粉,再仔细地将翻卷的皮肉对齐,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紧密地包扎起来。整个过程快而稳,江星遥甚至来不及觉得疼。
包扎完毕,江烨将剩下的纱布递给一旁候着的灵乡:“给你家姑娘擦擦汗。”他直起身,语气平静,“这金创药是你雪莹嫂子家的传家秘方,西南瘴气多,毒虫也多,被咬伤是常有之事。你放心,今日敷了药,明日便能走了,不必惊动外头的大夫。只是,”
江烨顿了顿,“我手上没个轻重,包扎得粗糙。伤口愈合后,怕是会留个显眼的疤。姑娘家爱美,若是在意,待伤口长好了,差人去宋府讨些祛疤的药膏。侯官府这种东西想必是不缺的。”
江星遥欲起身道谢,被江烨抬手制止:“好生歇着。”
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江熠,语气带上几分凝重,“方才陈姨娘院中动静太大,我隐约也听到了些。你差人去请外头的大夫,此举不妥。我已让手下人拦住了要出府的小厮。陈姨娘突患‘癔症’,若被外头嘴碎的大夫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
江熠脸色微变,颔首道:“大哥思虑周全,是我莽撞了。”
江烨没再多言,只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江星遥,便转身大步离去。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灵乡默默走去衣橱翻找干净的衣衫。江熠的目光落在江星遥包扎好的腿上,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今日席面上,你可曾同小娘说过什么?”
江星遥摇了摇头,“你和陈姨娘还有主母,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在家中时,从来都只蜷缩在这偏院中,姨娘虽厌弃我,这么多年来我与她倒也相安无事。如今我已经数月不在家中,又没得罪她,怎的她今日忽然要置我于死地?”
江熠避开江星遥的目光,他语气僵硬地说道,“后宅里的陈年旧事,我一个男子,了解并不多。”
“你在说谎。”江星遥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疲惫与心寒。
她不再看他,抬手指向门口,语气疏离而坚决,“我要更衣了,江大人,请回吧。”
见江熠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灵乡壮着胆子低声道:“二爷,姑娘的衣衫确实都染透了血污,也该换了。”
江熠看着江星遥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对灵乡道,“照顾好你家姑娘。” 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