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盛虽官职不高,可家中长房和二房从商,林氏又出身名门,江家自是不缺银钱。连着宅院也置在了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大小规模与修葺气派,皆不输京中权贵。
换句话说,江家是京城里的隐形富豪。
也难怪江琮盛听闻江星遥要去经商,心里大为不痛快。这在外人看来,岂非坐实了江家苛待子女?他堂堂一介文官,怎能忍受这般编排。
今日除夕忽而差人请她回来过年,一看便知没安好心。
江星遥心中想着,脚下却未磨蹭,跟着灵乡一路到了前厅。
方才在文心阁瞥见的那个中年女子,此刻也在前厅,正同主母林氏一道坐着喝茶。江星遥走到林氏面前,规规矩矩行礼道:“星遥见过大娘子,大娘子万福。”
说着,她示意灵乡将备好的礼物递给林氏身边的女使,“这是星遥的一点心意,望大娘子莫嫌弃。”
林氏微微颔首,“放下吧。” 随即指着旁边的女子道,“这位是我娘家妹妹,早年跟着夫君外放,并不常见面。你且过来见过姨母。”
江星遥转向那女子,依礼道:“星遥见过姨母,姨母远道而来,星遥不胜欢喜。灵乡,将给姨母备的礼呈上。”
林姨母的女使接过礼物,她本人并未查看,只开口道:“怪不得姐姐同我说你是个机灵的。我来京不过几日,你这礼数倒是周全,礼物也备得妥帖。”
“姨母谬赞了。” 江星遥站在一旁,面上带着浅笑应道。
林氏并未让江星遥落座,转而吩咐她:“此前你与熠儿同去苏州,他主持采福礼事务繁杂,你将他照料得甚好。如今熠儿得了圣上嘉奖,实乃江家门楣之幸!今日除夕家宴,我让后厨多备了几桌席面,阖府上下,主仆同乐,共庆佳节。陈姨娘久居后院,但今日是团圆的好日子,她也该来前厅吃顿团圆饭。她是你生身之母,你且去她院里,将她请过来吧。”
江星遥垂首应下:“是。”
上一次踏足陈氏的院子,她对自己破口大骂;后来自己设计离家,她又冲到文心阁主母院里甩了自己一巴掌。江星遥心中对这位生母,实在生不出半分好感与亲近。离家这数月,彼此更是音讯全无。
今日故地重游,江星遥心中依旧波澜不惊,只当是完成一桩差事。
只是当她见到陈氏本人时,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彼时陈氏独坐屋内,手持一副画卷。待江星遥走近些,才赫然发觉陈氏鬓角竟添了一缕刺眼的白发,眼角眉梢也悄然爬上了几道细纹。
陈氏向来以美貌著称,曾是京中名噪一时的舞姬。上次相见,江星遥还暗自感叹她得天独厚,驻颜有术,丝毫不见老态。
可短短数月光阴,竟已华发初生,皱纹显露,连面色也透出几分憔悴来。
见江星遥进来,陈氏慌忙收起画卷,语气是一贯的疏离冰冷:“你来做什么?”
江星遥略一停顿,答道:“今日除夕家宴,主母命我前来,请姨娘同去前厅用饭。”
陈氏眼中倏地掠过一丝惊喜,然而不知想到什么,那点亮光迅速熄灭,恢复了漠然:“还有谁去?”
江星遥心知她挂念的是江熠,便直截了当地说:“主母备了好几桌席面,家中男女老少皆会出席。哥哥自然也在。”
果然,听闻江熠也会到场,陈氏眼中瞬间焕发出光彩。她站起身,对着江星遥却冷言道:“既是这等宴席,你便回自己院里待着,不必参加了。你离经叛道,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没得连累主君主母因着你,连年都过不安生!”
陈氏这番话,像一块沉石堵在江星遥胸口。她看着眼前这个姿容犹在却愚不可及的女子,心底第一次翻涌起强烈的厌恶。
“姨娘这话从何说起?既是主母特意差人知会哥哥要我回家过年,这宴席我岂有不参加之理?总不能叫主母觉得我托大拿乔,不识礼数,平白落个没教养的名声。” 她将带给陈氏的礼物放在桌上,“这些是给姨娘的。姨娘不疼我,我却不能失了为人子女的礼数。”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疾步出了院子。
这一番折腾,搅得江星遥心情也低落下来。谁稀罕巴巴地跑来同你们一道过年?若非为了与江青月做个了断,她宁愿守在自己那方小院,静候清安归来。
更让她郁结的是,实在想不通陈氏与自己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为何每次相见,都如同见了地狱恶鬼般,对自己百般羞辱折辱。
她赌气想着心事,未曾留意脚下,竟一头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哎哟!” 她捂着撞疼的额头抬眼看去,撞上的竟是江烨。
这是江星遥穿越至此地后,第二次见到这位大哥了。
上次相见还是江青月成婚之时。那时江烨的孩子尚小,夫人留在驻地照料,他假期有限,独自匆匆赶回京城参加了婚礼,便又马不停蹄地返回西南驻地了。
时隔一年多,这是他第二次归家。江星遥对他的印象,已然有些模糊。
江烨倒是一如既往地面色冷峻,对谁似乎都是这副神情。他伸手扶稳江星遥,问道:“磕着了?”
江星遥揉着额角点头:“见过大哥。”
江烨轻轻拨开她的手,瞧了瞧她泛红的额头:“这里红了。”
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拿去,让你那丫头给你擦擦。”言罢,他绕过江星遥继续前行,只丢下一句,“走路看着点。”
江星遥望着江烨挺拔冷硬的背影,这确是她第一次与这位大哥交谈。他在家中存在感极低,据说自幼便喜待在军营,被宋老将军收下后,更是日日与宋濂一同习武读书,极少归家。阖府上下日常难见其面,难怪江星遥觉得如此陌生。
待她收回目光,却见江熠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方才在陈氏那儿受的气,本已被她强行压下,此刻见到江熠关切的眼神,那份委屈竟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江熠望向她的目光,竟与梦中那位“姐姐”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
江熠大抵也猜到她定是在生母那里吃了排揎,走到她跟前温言道:“小娘这半年来性子愈发古怪了,她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江星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为何她偏偏只对我存了这般深的敌意?我自问从小循规蹈矩,并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实在不懂她为何如此。”
江熠看着她,沉默片刻,缓缓道:“许是……柳姨娘的死,也让她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了吧。”
江星遥还想追问,江熠却催促道:“好了,快些去前厅落座吧,父亲已回府了。”
江星遥踏入前厅时,江琮盛尚未入席。
她正想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却听林姨母的声音响起:“听说你在西城开了间点心铺子?想是有些手艺的。我这几日在府中,听下人们私下闲话,都说馋你做的果子呢。连带着我那两个孙儿,听了他们念叨,也缠着嚷着非要尝尝不可。”
江星遥愣了一瞬,原来这姨母在这等着她呢。让她给下人做点心,是想当着众人下她面子,让她知道即便自己在外当老板,在江家也不过是个要给下人们做果子的奴婢。
她有点想笑,这姨母的招数如此浅陋,当真能给林氏帮上忙?给下人们做个点心能有多丢人?江星遥的偶像包袱可没他们那么重。
林姨母还等着看江星遥颜面扫地的样子,江星遥却笑嘻嘻说道,“大过年的既然大家都认可我铺子里的点心,我怎能扫兴不做?多谢大家捧场了。”
说罢她挽起袖子,朝后院厨房走去。
林姨母没想到江星遥如此脸皮厚,一时语塞。林氏轻蔑地瞥了江星遥一眼,对妹妹低语道:“她在外抛头露面惯了,早不知大家闺秀的体面为何物。你那套法子,用在她身上是白费功夫。”
说罢林氏招手唤来身旁嬷嬷:“去厨房告诉五姑娘,今日人多,果子需多备几样花样。她离家日久,也该借此机会给长辈们尽尽孝心。”
江星遥在厨房忙碌,林姨母身边的老妈子果然跟来,一口气点了好几样费时费力的点心。江星遥心下冷笑,得,下马威在这等着呢。
这姨母无非是想让她在除夕夜吃个排头。她倒不甚在意,横竖不愿与厅中众人虚与委蛇,与灵乡在厨房做事反倒清净。
江星遥和灵乡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各色点心备齐。
待她端着点心步入前厅,江琮盛早已落座,席间觥筹交错,第一轮祝酒已过。
江琮盛蹙眉看着姗姗来迟的江星遥,语气不悦道:“平日散漫也就罢了,今日除夕,家中尚有青州来的长辈,你竟也如此怠慢,成何体统!”
江熠看向江星遥手中的食盒,又瞥了眼林姨母,心下明了。
他刚要开口替江星遥辩解,却听林氏抢先道:“罢了老爷,她在外头野惯了,家里的规矩怕是早忘光了。也是我这个主母疏于管教。好在星遥这次回来住下了,明儿起就让我房里的王妈妈好好给她讲讲规矩。今日除夕,是团圆之日,老爷莫要动气。”
江星遥不慌不忙,将点心果子一一分置各桌,行至江琮盛面前盈盈一礼:“父亲教训的是。数月未见,见父亲安好,女儿心中甚慰。林姨母家的两位小外甥也在,我这个做小姨的,自然疼爱他们。”
她话锋一转,声音清晰了几分,“方才姨母特意遣了妈妈到厨房传话,说孩子们想吃的花样多,又念着年节下该犒劳辛苦了一年的仆役,让我务必多做些种类,好让大家都尝尝。女儿想着姨母吩咐和下人辛苦,只顾着赶制,一时忘了时辰,还请父亲与大娘子恕罪。”
说着,她亲手拈起一块点心奉上,“这是女儿刚做的,父亲尝尝?”
江星遥面上笑意盈盈,实则是在激江琮盛。
她太了解江琮盛了。这个江家老爷,从来自诩清流,骨子里却最是虚伪,既倚仗林家又深恐被人戳脊梁骨说是靠妻族。也是,哪个没本事的男人愿意成天被人说成吃软饭的?更何况江琮盛的确平庸,这些年也当真沾了林氏不少的光。
只是他捧着林氏便也罢了,林姨母一个外嫁的姨妹,竟在江家指使他的女儿为下人做点心,即便江星遥只是个庶出女儿,这也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果然,江琮盛听了她的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阴鸷地扫了林姨母一眼,勉强挤出一丝冰冷笑意,转头对江星遥斥道:“糊涂东西!铺子里难道没个打杂帮手的?归家前不知备礼?回回上门都如此仓促,倒要你姨母替你操心不成?”
这话夹枪带棒,林姨母瞬间臊得满脸通红——这老匹夫分明在暗讽她回回来江家都空着手,是打秋风的!
她气得刚要发作,被林氏一把按住。林氏强笑着打圆场:“星遥忙了这半日,也累了,快到你陈姨娘身边坐下歇歇。”
“是,大娘子。”江星遥应声,走到陈氏身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