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出天山之际,卫景珩站在城墙头,铁甲泛冷光,红缨于风中猎猎作响,他眯眼远眺,城墙外落了夜,是蛰伏的寂静。
他睡了一下午,才起来就来巡城。
嘉潼关原有不反抗的士兵都被杀了,而苟活的则跟着张值走了,留给他的是那天聂漠封带来的,是属于他的军队,都是从他做将军开始,跟着出生入死的兄弟。
扶着剑,于深秋夜里有些冰手,卫景珩看火光下,一排排被风霜雕刻得沧桑的面庞,不禁更加挺直背膀,千钧重担在肩头。
“少将军!”声洪如钟,冲天豪情。
他每走一段,都有小队长,带头敬礼。
卫景珩于城墙上的阶梯走下来,铁甲随着身姿错落而发出轻响,他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军务,寻思近期得安排斥候,去探探那群北狄人的动向。
一时没注意,前面冲来个黑影,卫景珩吓了一跳,待看仔细了,原来是守墨。
当年给他起这名字还真应景,在夜里看真黑。
“你这么急做什么?”卫景珩让了让身,伸手扶住他,疑惑问道。
守墨借着他的力,止住冲劲,上气不接下气:“送......送包、包子!”
卫景珩一头雾水,皱着眉头去瞧他手上拎着的东西,试探接过来揭开。
才开盖闻到味道,卫景珩就有了猜测,但又不确定,匆匆将盖子按在守墨胸口,捏起一个,咬了一口,入口咸甜——是那日在金陵吃到的味道。
“还......还热吗?”守墨有点没底气。
卫景珩白了他一眼,抱着食盒往城内走。
守墨不死心,追问道:“我给您送小厨房热一下?”
卫景珩叼着包子,思考了下,摇头:“不用了。”
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那日的承诺。
卫景珩咬着包子,尝在嘴里是腐乳特殊的味道,漫到心里是丝丝往外冒的甜味,包子虽然冷了,但他现在迫不及待,只想全部送进肚子里封存。
“少将军你在吃啥啊!”泰山才练完兵器,要去城头看一眼,远远就瞧见卫景珩,嗓门贼大地喊道。
他这一嗓子,周遭好几个跟卫景珩熟识的都转过来,团团围上来。
卫景珩伸手捏包子的动作为之一滞,暗道不好,他往常会与他们同寝同食,但此刻他只想吃独食。
一群人凑上来,食盒没盖盖子,一盘白花花的包子一览无余。
泰山胆子最大,也跟卫景珩熟识,朗声笑道:“少将军哪整的这白面包子啊,瞧着就好吃!”
说话间,一双才摸过兵器,乌漆嘛黑的手就伸过去。
卫景珩板着脸,拍掉他的手,把食盒往身后放,背着手,挺着胸,端着他的大将风范,压着嗓子:“别乱碰!看什么就知道直接吃!要不要命了!这是刚截获的细作下过毒的包子!正要送去王仵作那去看看。”
他说完,也不看他们,拨开人群,气质昂然地提着食盒离去,留下一群充满疑问的脑袋。
“泰山大哥,刚刚我不是瞧见少将军在吃吗?”
“......估计,少将军以身试毒吧。”
卫景珩耳力过人,人走了依然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笑出声。没想到自己竟然为了昧下包子,忽悠起自家弟兄了。
不过这包子确实好吃,下次找她买些给军中兄弟加餐——对,近期得去找她买包子。
卫景珩边想着,边摇头嘲笑自己如今也变得扭捏。
......
“你是说冶特勤要这一批布?”
温暖香闺,门窗都掖紧了,里面焚着香炉,烟熏雾绕,颇有仙境之感。
屋子里的女子正抱着琴,手腕来回翻飞拨动,琴声幽幽,叫人听不清对话。
来人站在她身后,蒙面夜行,唯有一双高眉骨,和琥珀色的眼珠暴露身份——这是狄人。
来人站在她身后,巨高临下,贪婪地看着抚琴女子纤细洁白的脖颈,手里攥着火浣布的力道,不自觉加大。
仪莲边抚琴确保琴音无错,边分神说话,她压低着声音道:“我瞧他们进了满仓库的火浣布,这批似乎比以前我们要的那些质量高上不少。”
“我给特勤瞧了,他说可以要,量有多大就要多少。”
“那我与那佟胖子讲,我的亲戚要吃下这批布,你到时候还是在城里等我消息。”
听到佟仁东的名讳,来人眼里闪过厌恶,他绕到仪莲面前,蹲下来,仰视着她,手轻轻搭着她的膝盖:“你受苦了,搞完这批,我们再也不用那么多了,我去向特勤求情,让你回来。”
仪莲侧身,避开他的手,声音稍冷:“你说这些做甚,如何安排都是特勤做主,哪是我们这些卑贱之人能提要求的?”
“那你要一直委身在这么!那个胖子你不恶心吗?!”他无法忘怀,她进佟府第一夜的时候,他就守在屋顶。
仪莲见这人开始激动,眼睛瞥了眼门口方向,手中的琴弹出终章。
她将琴放在一旁,扶起男子,用气音小声道:“阿厉莫要耍小脾气,快要有人来了,你先回去,我们别坏了特勤的事,暴露了我也有危险。”
阿厉痴痴看着她说话的模样,依然温柔敦厚,同小时候没有分别,他贪恋地听着仪莲的嗓音,也怕为她招来麻烦。
虽十分不舍,但阿厉还是配合着起身,临走前,他想起一事,转身道:“那个大当家,我瞧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佟府的账本,大约是他的手下带出去的,那日我在后巷看他翻墙出来过。”
仪莲闻此消息,心下讶然:“那你们还要动手,不怕他们盯着?”
“不怕,特勤说这是最后一批,直接出城奔草原,他有胆来追就叫他回不去。”
这些谋略的事,仪莲不懂,只见耶律冶有安排,便点点头,只管催促他离去。
阿厉被她催得急,也怕被人撞破,坏了耶律冶的事,匆匆开窗,留下一句“你等我与特勤说。”便离去。
仪莲合上梳妆桌后的窗叶,低头看着镜子里映照出的自己,她伸手轻轻抹上镜中女子的脸侧。
成也这张脸,败也这张脸。
是这张脸让她免为饥饿,也是这张脸注定了她要走的路。
不是佟仁东,还会有李仁东,刘仁东......
还不如佟仁东,待她还算不薄。
......
夜幕四起,李昭微才从琼楼出来,对了一天帐,简直叫人头昏眼花,往日扔给陆长荣一人打理,确实对不起他。
她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马车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手垂落,打到指尖,一股钻心的疼,叫她瞬间清醒。
李昭微举起手指,竖在眼前看着,虽然给了守墨包子后,有被李元按着泡井水。但泡得晚了,已经红了起来,微微有泡儿。
李昭微看着自己这根手指,有些出神。记忆中,母亲热爱做糕点,时常为他们洗手作羹汤。
她记得曾经问过她——母亲你最喜欢的是什么?是做包子吗?
柳如春却笑出声,反问道:“你觉得娘喜欢的是做包子么?”
不然呢?她总是在厨房忙活不停。
柳如春搂着还幼小的自己,摇摇身子,声音轻软得像天边的云:“娘喜欢的是你们呀。”
“我们?”
“是呀,重要的不是做包子这件事,是你们爱吃。”见她懵懂,柳如春刮了刮她的鼻头,复又笑着摇头道:“我的微儿长大了就会懂的。”
先生常说,君子远庖厨,而今天她竟然主动踏进这一方烟火天地。
李昭微心中有些吃惊,收起手指,轻轻握成拳,侧脸看着马车起伏的帘子。
她如今算是懂了么?
但她也许,永远成为不了娘那样的女子,她的心里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广阔的天地,一方厨房,无法容纳下她心中的所有......
还没深想,马车骤停,李元的脑袋磕在车壁,“哐”地一声,一听就撞得扎实,把李昭微也撞回现实。
李昭微好笑地看着她,心想如果她也长成李元这方性子,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也许每夜会睡得踏实一些?
陆长华没听到车里的动静,不怕死地掀开帘子,露出湿漉漉的眼睛:“到了!你们下来吧!”
“陆长华!你个狗东西!驾车能不能平稳点?!”李元脑袋撞得疼,混着起床气,当下下车追着陆长华满长街跑。
李昭微看着这俩活宝,暗自叹气,她还是不要长成李元这样了,看着太傻了,她接受不了自己这样。
李昭微才踏进镖局,何榕正严肃地往门口走,瞧见李昭微当下喊道:“大当家!你回来了!”
“怎么了?”李昭微见他严肃,声音下意识也变得低沉。
何榕走近她,压低声音:“佟府有动静。”
李昭微闻言眼底火苗跃动,立刻推着何榕去找何从商量。
何从的书房装饰简单,连地毯也没铺,软底鞋子走在上面脚感冷硬。
何榕才把门合上,书桌后的何从就抽了张纸条,走到李昭微面前递给她。
李昭微展开纸条,只见上字体幼小,密密麻麻记录几行字。
“这是和那妾室接头的人,这是他的落脚记录。但这人警觉性很高,出了佟府就把人甩了,最终住哪没跟出来。”
“无妨,他自会再出现。”李昭微看完纸条,还给何从。
何从拿着纸条,与何榕对视一眼,满眼的担心。
何榕会意,试探道:“大当家,这人身手不凡,我们的人虽然不是专门跟梢的,但也是走南闯北的镖师,这人轻而易举就能把我们甩开......”
“我怕我们后面对上他们没有胜算。”何从说得更直白。
听此言语,李昭微抿嘴不语,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棘手,但她已别无选择。
她按耐住心里那个反对的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你们不用跟太多人,一看到人通知我,我交棒后我和谢老头亲自跟着。”
“我们探查出他们的位置,就会回来,于此同时你们通知琼楼在最高处挂灯,会有军中的人联系你们,他们比我们更擅长这些。”
何榕总觉得不妥,还想再劝,何从却按住他的手。
何从是女孩子,从小与李昭微玩得近,她知道但凡她决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更改,多说无益。
李昭微看他们预言又止,心里有些歉意,她认真地盯着他们说道:“我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的。”
“是我们怕死么?”何从冷笑,“我是怕你找死!”
见何从探明一点自己的心意,李昭微心里发紧,嘴上颜色又褪去一点。她要如何说服何从?其实是没有把握的。
正在两难之际,突然肩头下沉,隔着薄薄的衣料,李昭微感受到一股暖意,她心里一热,侧头瞧去,只见何从望着门口方向,并不看她。
“阿微,你想做就去做吧。”
“我......”
“但你一定要带上我们,你不能把我们当外人。”
李昭微看着这双期待她承诺的眼睛,嘴巴如同被米糊糊住。
僵持许久,最终她按下心中愧疚,艰难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