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落十三岁。
灵葬在绝境战场上将人救回去后,劳心劳力为其疗伤。
正值秋雨绵绵时节,白夜里凉风瑟瑟。
两日后,秋意渐浓。
寒意未消的榻上,雪落的心被怪力猛地扯了一下,他霍然从噩梦中惊醒,眼底戾气横生。其妖孽般的面容透着冷意,脸色苍白双目赤红,眉宇间散发着阵阵妖冶邪气。
屋内,璃灯悬挂,明珠垂檐,温馨显贵,十分陌生。
这是哪儿?雪落眨了眨瞳仁想要看得更清楚,挣扎着从床上勉强坐起,虚弱无力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片刻后,初醒时的头昏脑涨之感才缓缓消散,视线朦胧的双眼逐渐清晰映出周围的景象。淅沥的雨,漏风的窗。厚实的被,半褪的衫。陌生的屋,开合的门。
“你醒了?”突然间,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雪落这才注意到原来屋内有人,当即转头一看,冷眸微眯。
迎面走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拥有一双极其罕见的银灰色眼睛,青丝半束成髻懒懒地垂落在肩侧,身上穿的是灰白色毛毛领连帽厚斗篷,看样子极其畏寒。
这人眉目疏淡,空洞无神的目光直直凝向雪落,但是瞳孔却没有任何焦距,迷茫得好似瞎子,却又不太像。
“你是谁?”雪落倏然眉心紧拧,竖起了全身的刺,像只炸毛的刺猬一样。
他的面容端的变得冷漠戒备,清俊如月的面容上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赤红的双瞳在与之相触碰的一瞬间,迅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冰霜。
灵葬只是半瞎,又不是全瞎,没好气地回道:“是你祖宗!”
小小年纪,少年老成,一脸厌世,索然无味!
旋即,他不悦地撂下药罐,拂袖而去。
雪落:“……”
一言不合,这,就走了?
年过半百的美男子气呼呼地往外走去,愈想愈发恼火,糯滋滋的小雪团子做个安静听话的美少年不好么?
悬空的飞蝶暗道情况不妙,连忙讨好地飞身到灵葬近前,嘴里好声好气地哄着,特别的义正词严:“人美心善的祖宗,请务必跟美少年一般见识,手下留情!”
语气铿锵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偏偏词不达意。
雪落:“……”
灵葬:“……”
胡言乱语的小飞蝶,你要不要仔细听听你方才胡说八道讲的什么屁话?
雪落懵了懵,迟疑道:“飞蝶?”
“哎——,正是在下,”飞蝶贼机灵地应了一声,毫不犹豫掉头就走,抛下大步离去的某人,咻的一下飞到雪落眼前欢献殷勤,语气雀跃:“嗷嗷嗷呜,小主子你终于醒了!咦咦咦咦?小主子,你眼睛怎么红彤彤的?”
雪落:“你怎么在这?我以为你也……”
他伸出手,飞蝶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其手背上。
飞蝶:“是大美人救了我和小主子!”
它本就是由灵力滋养的传讯灵蝶,主人身死道消,一旦没了灵力来源便会化为乌有。由于飞蝶相貌不凡嘴甜会说,灵葬表面上嫌弃得不行,背地里却偷偷渡了不少灵力给它。
如今,它自封是大美人座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首席飞蝶使啦!
雪落:“你认识他?”
飞蝶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当然认识了,他是主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人师兄呀。对了,你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就是他当年飞蝶传信时送的见面礼呢。他靠着这枚玉佩找到了你。”
娘亲的师兄?他,原来还有亲人活着在这世上?
雪落不由心跳一快,脸上紧绷的神色有所缓和。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如同救命稻草,不亚于雪中送炭。
此时此刻面对飞蝶,雪落难得心神松懈,不复刚才的冷冽。
飞蝶两边的须须卷了卷,它想了想,道:“主子可以叫他美人?不,好像不太妥。我可以这样叫,你叫的话会好奇怪。”
飞蝶继而道:“大舅?好像也不太对哈。他昨天还叨唠不养吃白饭的,想你继承他的衣钵还是遗产来着,叫掌柜的?”
雪落:“……”
“叫老师。”
灵葬去而复返,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把飞蝶和雪落惊讶得一愣一愣的,那眼神好似在说——你你你你你你你居然会做饭?
灵葬眼瞎心不瞎,他傲娇地翻了个白眼,他一个金枝玉叶的绝世美男子,平时五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可能会做饭!
这是他施法指使稻草人做的饭菜,总不能刚把人捡回来就不管吃喝,万一不小心把他唯一心仪的弟子饿得骨瘦如柴没有美感了,那可真就大事不妙了!
灵葬招手道:“小雪团子,过来,先把药喝了。你昏迷了两日,吃点清淡的垫垫。”
小雪团子?雪落呆愣地看着灵葬,忽然眼眶一涩,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有人唤他这个熟悉的小名。
眼前人,是飞蝶口中时至今日初次见面的,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雪落心口微颤,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刚准备好应声“好”,不料灵葬却霎时快步走近,俯身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雪落身上,还不忘给雪落戴好斗篷的帽子。
接着温暖的大掌一捞,床上还愣神的人就被他轻松捞进了怀里。
“忘了你伤还没好,为师抱你过去。”话音刚落,灵葬牢牢地抱紧他,踱了几步立于饭桌前,些许弯腰便将人轻放在了柔软的坐团上。
灵葬有点手痒,掐指捏了捏雪落没几两肉的脸蛋,嘴里嫌弃不已:“瘦不拉几的,你是吃什么长大活到现在的。”
见雪落还在愣神,吃个早饭磨磨唧唧半天等下粥菜都冷了,灵葬有点不耐烦了:“还愣着看我干嘛,帅脸又不能当饭吃!”
得亏这时候的飞蝶主动,它费劲地扇打着翅膀,双翼托着汤匙,舀了一大口汤药,左摇右晃地飞到雪落嘴边,期待地催促道:“小主子,良药苦口,飞蝶喂你哦!”
雪落下意识听话地张口咽了下去,虽然不是有意让一只豆丁大的飞蝶喂食,但这个把柄让某人后面被当师父的调侃了十年半载。
…………
龟兹,血王统治元年,朝野动荡,兵戈四起。
城内血雨腥风,城外太平盛世。
…………
七年后。血罗二十四岁。
恰逢元夕佳节,各地都城燃灯放焰,热闹非凡。
血罗孤身一人,面无表情地在繁华的街巷游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妖冶的赤瞳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周围的喧嚣嘈杂似乎皆与他无关。
路过的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娘,那个大哥哥好像迷路了,我看到他在街头巷尾绕了三次圈圈。”
那人看着非富即贵,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做娘的不想惹祸上身,连忙抱起孩子快步跑开,嘴里小声叮嘱:“嘘,人模人样的说不定是人贩子呢!”
小孩被吓到了:“啊?”
…………
不知不觉血罗来到高台的屋檐上,他站在暗处,漠然俯视着满城灯火通明。
好多年,他再也不曾做过噩梦。噩梦,只会提醒他曾经是个不堪一击弱者,他根本不需要这种软弱无能的东西。
但是,昨夜,他却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梦。他梦见一个身姿曼妙,看不清长相的年轻女子,在湖光水色中投下淡淡阴影。
女子的声音柔美软萌如溪水潺潺, 温润动听,仿佛在哪里听过,记不起来了。
梦里的女子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笑得凄美哀婉,伤绽如花。她说:“阿落,我从来没有欺骗你,因为我从来没有欺骗你的必要。”
阿落?明明只差一点点,他便会彻底忘却他本是雪落,而非血罗。
梦中人离得好远,远得咫尺天涯。她说:“要做真正的知己就必须互相信任,可是,阿落,你并不信任我。”
她的眼神和话语,弥漫着一抹透彻的哀伤以及入骨的无奈,可分明他对此人毫无印象,素不相识。
梦里的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冰至极:“红颜祸水,滚出我的梦。”
“唉……”伴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落下,梦中女子模糊不清的倩影如拨云散雾般依依消散。
尔后,血罗梦醒了,该死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究竟是谁?这些年,他好像逐渐忘记了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能忘记的东西,意味着根本不重要,不是么。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
寒风瑟瑟,夜已深沉。
血落身着一身黑红修身窄袖衣衫仰躺在屋顶上,双瞳出神地望着满天星辰,一语不发。几个时辰过去了,他像根木头似的,愣是一动不动。
飞蝶无聊得苦不堪言,收着翅膀贼兮兮地躲进血罗耳朵后背风的长发里,悄咪咪与灵葬暗中传音。
“大美人,小主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梦游。”
灵葬被吵醒了,这会儿哈欠连连:“在哪?”这人老了就是嗜睡,他这天天的美容觉睡得可香了,他委实无法理解大雪团子持靓行凶,有觉不睡。
“在城外最高的观天台。”
“失心疯就算了,还患了夜游症?”灵葬深感疲惫,无奈扶额,“我教他打打杀杀还行,医症治病真不擅长。”
飞蝶学他无奈扶额,叹道:“惆怅啊惆怅!”
“说人话。”灵葬躺在床上盖着薄被,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美色惑人。
飞蝶扭捏道:“诶,小主子这也老大不小了。”
“所以?”灵葬强忍着睡意蒙眬听飞蝶絮絮叨叨。
“所以,他,他这是失恋了吧?相思成疾?我真聪明!”飞蝶喜滋滋地拍了拍胸脯,我真靠谱。
灵葬:“……”多年过去他居然对它的前言不搭后语还抱有期待,果真不该!
这下他的瞌睡虫都被冷死了,灵葬语气凉凉:“挂了。”
他迫不及待地切断了扰人清梦的传音,下一瞬飞蝶的暗中传音被秒挂,它的识念传来一阵嘟嘟嘟嘟的盲音。
飞蝶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哼,讨厌!”它本来就是一只八卦的传讯飞蝶,怎么了嘛,不可爱咩?
可就算是这样子它还是爱美人,嘿嘿嘿。
…………
良久。
河倾,月落,星沉。
血罗指尖颤抖着,伸手将飞蝶从耳垂后提拎出来:“飞蝶。”
飞蝶双翅抱团睡得正香,嘴角还流着口水,半梦半醒中它含糊不清应道:“唔,咋了?要飞家了?”
血罗眼里闪过一抹暗色,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可识得其他生而蓝眸之人?”
飞蝶似醒非醒,迷迷糊糊,答非所问:“啥?要找厨子?”
血罗呼吸微滞,刹那间如梦初醒般骤然回神,眉峰轻动,沉默了一阵。
半晌后,他叹息一声,终是道:“罢了。”
…………
日出云海,天光大亮。
手掌心卧着一只蝴蝶,血罗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