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融融,春映晴光。
美酒佳肴,丝竹管弦之乐不断,宴席上觥筹交错,欢乐非常。
席面上聚集了不少京中的名门贵女和世家子弟,分席而座,女席欢喜声不停,甜腻的脂粉香气流连,男席那边的阵仗如翻江倒海,纵马骑射,只见地上掀起细尘,胆战心惊,贵女们远远看着,皆用罗扇或是绣帕掩面遮鼻,皱着眉头,却又忍不住探头看。
无人在意的园林偏处,正传出争执声。
萧馥闲终于明白,这场宴会是太子妃故意办的,为的就是撮合她和江肃白。
一年前,他们就已经退婚了。退婚不久后,她就发生了意外,失踪了一年,上个月刚被寻到带回京城。
萧馥闲失去了记忆,所知所闻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人人都说她爱极了江肃白,她不信,若是真爱极了怎么她还会去陛下面前请旨退婚。
见女子转身要走,江肃白连忙拦住,哀切道:“郡主,莫要对臣如此狠心,可否听臣说完?”
只听见眼前人冷若冰霜的眸子,声音很不耐烦:“听你说完,你就不纠缠了?”
萧馥闲刚回京时已经见过他了,话也已经说的很清楚,婚事已退,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当个点头之交还行,可江肃白偏要求个破镜重圆,重归于好,萧馥闲只能说做梦。
萧馥闲冷冷问:“是你求的太子妃办下这个宴席?”
江肃白承认。
萧馥闲轻笑一声:“是本郡主前些时日没把话说清楚吗?还是江侍郎喜欢听狠话?”
她那时刚回京,待人接物都太客气。
萧馥闲是安阳长公主与淮阳王之女,母亲早殇,父亲镇守南域,她就由太后接到宫中抚养,与皇子公主一起长大,同太子李怀璟更是情谊深厚,太子待她如亲妹,元成帝视她为亲女,黄恩浩荡,京中无二。
纵然千宠万爱,萧馥闲也没生出骄纵顽劣的脾性,她温婉大气,淑雅端庄,乃世家贵女之典范。
特有封号,唤作安平。
元成帝为她指婚,精挑细选,看中了户部尚书之子,如今在工部担任侍郎的江肃白。
两人性情温和,志趣相投,实乃天作之合。
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何故,一年前某日萧馥闲请求元成帝废除萧江两家的婚约,退婚圣旨当天下午就拟好送到了户部尚书府。
江肃白在淮阳王府外求见多日,始终没能见到萧馥闲,书信也被拒回。
某日,萧馥闲纵马去郊外,命人不许跟着,侍女们不知何故,只知那人郡主生了好大的气,众人也是第一次见萧馥闲如此,愣神之际,萧馥闲早已骑马离去。
萧馥闲失踪了一年,被带回京城时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不记前尘。
萧馥闲失去了记忆,回京之后便想了解自己的身世,毕竟与江肃白有过婚约,他自然也会人所提及。
萧馥闲失踪,江肃白也忧心并寻找了一年,知晓她回来,马不停蹄奔赴淮阳王府。
人人都说萧馥闲和江肃白郎情妾意,萧馥闲听到这样的话自然对江肃白心生好奇,等见到人时她却并未想象的那般激动。
萧馥闲细细打量着这身着青色长袍,气质儒雅的男子,江肃白眼神炽热,却也依旧礼数周全,萧馥闲想这真是她心悦之人吗?
她刚回到王府,丫鬟谷绒就做了许多糕点花茶,说是她往日最爱,萧馥闲只闻到香气来觉得熟悉,内心止不住高兴,这才是对心爱之物的反应。
她见到江肃白时内心毫无波澜,面无表情,相比于江肃白难掩住的激动和喜色,萧馥闲就太冷漠了。
萧馥闲认为她绝不可能心悦眼前这个男人,即便他容貌俊美,风度翩翩,她的态度与失去记忆无关,而是发自内心的第一反应。
江肃白却不这么想,他本就要挽回婚事,如今人回来了,过去的就翻过,重新开始。
挽回心爱之人的心,便能挽回婚约。
他孔雀开屏似的献殷勤,效果微乎其微,还把人给惹恼。
退婚后被拒在门外,如今是被避而不见。
萧馥闲万万想不到,江肃白居然求到了太子妃跟前。
都说藕丝难断,萧馥闲偏要用烈火烧干净。
风卷起少女裙摆,萧馥闲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开门见山道:“萧江两家已经退婚,你我再无瓜葛,若再纠缠,本郡主可要治罪于你。”
他以前都是换她乳名的,现下不想再惹她生厌,只能忍住心中迫切,痴痴的看着她。
他情急之下差点又唤她乳名:“阿…….郡主,当初是我忙忙于公事,冷落了你,于是你生气,一气之下才会去找陛下退婚!你我自陛下赐婚后就一直相互倾心,你失踪一年我心急如焚,发誓若寻不回你终身不娶!如今你回来了,当真要同我决绝至此吗?”
萧馥闲目光冷冽如冰霜,浸人三分寒意:“本郡主为何退婚,当真是你说的那个理由吗?”
江肃白呆楞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一个你忙于公务,我不堪你的冷落,既然本郡主是一个无理取闹,凡事不分情急缓重的人,你江肃白还不赶快去另谋他人,如今怎么还现在我眼前!”
江肃白连忙辩驳:“臣绝无那个意思!郡主......”
萧馥闲不想再与他多说废话,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人向来只顾着自己,譬如你,明知婚事已退,只顾着自己见到我心中舒坦,却不想着我见你实在心烦,你自私,就莫要怪我下你面子。”
她对江肃白的哀求置之不理:“若再有下次,本郡主倒想去户部尚书府上好好拜会拜会,问问江尚书是如何教养子女的!还想问他是不是不承认陛下的退婚诏书想要抗旨!”
“江肃白,言尽于此,劝你莫要惹恼了本郡主,如今的我可记不得与你的半点情谊。”
“记忆还在时,本郡主尚且与你退婚,如今我失忆,不记过往,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心软?”
“本郡主应该不喜欢吃回头草,走回头路,劝你好自为之。”
语罢,萧馥闲转身离开,腰间双鱼白玉佩环相鸣,方才悦耳的声音如今如石锥一样似乎正在凿打着江肃的身心,他脸色阴沉的厉害,呼吸闷重,举步维艰,耗尽力气才离开此地。
萧馥闲耳力极好,早就听到隐处有人,她学不来装傻充愣,便让那人出来。
少年处暗中走出,身上还携着水露,清幽檀香冷冽,这股香气一如既往的熟悉。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寻回她的梁国公的小裴郎君。
裴昀。
萧馥闲淡然扫过他一眼,抬腿就走。
裴昀将她带回京中,淮阳王府视他为恩人,太子李怀璟带着她去梁国公府致谢,去了几次,每每都记不到人。
梁国公打圆场,替儿子说好话:“明植去寺庙替他母亲还愿了。”
——“明植去兖州看望外祖父。”
——“明植去寺庙还愿去了。”
——“明植去了宫里探望皇后娘娘。”
总之就是见不到人。
当今皇后出身裴氏,正是梁国公之妹。
身为裴昀的表兄,李怀璟终于黑下脸来:“舅父,明植何时去了两仪殿,孤为何没得到母后的消息?莫非……”
见梁国公深色一凝,李怀璟也知晓了前面种种都是借口,他这位表弟还是没变,依旧不顾旁人死活的潇洒行事,他想了想算了,反正乖巧的表妹也已经回来了,他不想在萧馥闲面前发火。
萧馥闲只当裴昀不待见自己,自然想要若无其事离开,却不料裴昀拦住了她。
萧馥闲惊讶,却只淡笑一声,有嘲讽意味:“裴郎君现下倒是不躲着本郡主了。”
“还是第一次见郡主如此厉声厉色。”裴昀说。
原是他躲她,还躲的厉害,开口却跟点评熟人一般无二。
萧馥闲倒是不懂了。
起初萧馥闲以为裴昀是她的亲朋好友,问了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女谷绒才知道,他们此前并无半分交集。
萧馥闲疑惑,那裴昀为何能认出她。谷绒想了想,应该是淮安王的缘故。
说起这位小裴郎君,谷绒只知道用桀骜不驯来形容,但京中却说这位裴郎君是个举世无双,惊才绝艳,孤胆超尘的人。
幼时曾和梁国公争吵,直接去寺里剃发修行,梁国公气急败坏,小裴郎君又想通了乖乖回家,可惜好景不长,又吵着要去塞外,说是要踏遍盛朝的江山美景,梁国公无可奈何只能任之,谁知这位小裴郎君居然隐姓埋名去了军营。
正是淮阳王的营下。
谷绒也不明白,明明那么离经叛道,京中怎么用那么多好词来形容?
谷绒想裴郎君之所以能认出郡主,应该是在淮阳王那里见过郡主画像。
事实也的确如此。
“说的好像你与我很熟似的。”萧馥闲嘀咕一声。
裴昀对她退避三舍,她自然是不悦的。人若是不高兴,脸色不会好,声音自然也沉闷,萧馥闲正对他:“裴郎君在这偷听?”
裴昀坦诚:“是偷听但却不是故意偷听,郡主可知二者区别?”
前者是不小心听到,后者则是有意为之。
萧馥闲蓦地沉默,引得裴昀一笑。
少年长得高,欣若修竹芝兰玉树,墨发高梳成马尾,额前有刘海碎发,戴着抹额,穿着红黑配色文武袖,华贵绸缎料,细腻银丝暗纹隐隐,贵气与恣意并存,彰显少年意气洒脱。
他额间有薄汗,指弯有弓弦新留下的红色印痕。
萧馥闲明知故问:“你们在比试射箭?”
裴昀:“起初是的,可没人能赢我,我自觉无趣于是就去郊外打猎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自傲,而是一种没有旗鼓相对手的失落感。
他如今的这身,让萧馥闲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装扮,容颜重叠,她垂下眼睫。
京中的世家子弟甚多,不缺骑□□湛的,但又如何能和他这个去战场磨练过的人比?
少年恣意又张扬,容貌俊朗,声音也格外好听。
“我没有躲你。”裴昀开口,语气轻而缓,终于回答她的第一句话。
“随你,反正我是要走了。”萧馥闲已经不在意了。
“那么生气?是气我偷听还是气那人与你纠缠不休。”
“气你又如何?气他又能如何?”
裴昀不再嬉皮笑脸:“若是气我,我自当诚心实意道歉,若是气他,我就帮你摆平他,全当是偷听的赔礼。”
萧馥闲将摆平当作处理,江肃白罪不至残、罪不至死,而且朝中各臣都有联系,一承一起,动一人,实则牵连甚广,两人纠葛莫要化作三人的。
萧馥闲无奈:“气你。”
裴昀笑的开心,发自心底的那种。
萧馥闲气恼,只当他故意逗她取乐:“你还笑,这就是你说的诚心实意道歉!”
当然不是,只是相比于气江肃白,裴昀更能接受萧馥闲是在气他。
裴昀敛容,抱拳附身,郑重其事道:“方才偷听,是在下不对,还望郡主宽宏大量,原谅在下这不耻的行径,在下日后一定不再偷听,而是光明正大的听。”
“你......”萧馥闲对他无狠话可说,最后也只能咬牙说了一句,“你还不如不道歉。”
湖面上,映着鹅黄襦裙的身影,明妆云髻的少女毅然转身,披帛飘逸柔美,金织花团香云纱似琥珀流金般绚丽。
少年步伐轻快,将人拦在身前。
现下她是真的生气了,垂眸避目,都懒得用正眼看他。
“郡主莫生气,臣知错了。”
萧馥闲道:“本郡主哪敢跟裴郎君生气?郎君可是本郡主的恩人,莫说错,就连躲,也只有裴郎君你躲本郡主的份。”
“郡主莫要这样说。”裴昀挠头,“要如何才能原谅臣?”
说来两人家世也算相当,但萧馥闲有陛下特赐封号,而梁国公并未向陛下请旨封裴昀为梁国公府世子,所以他自称‘臣’。
这也不是大事,萧馥闲也是见好就收。
“本郡主想如何就如何?”
裴昀附耳听,点头。
“那你教本郡主射箭,如何?”萧馥闲说,“郎君的箭术,京中无人能及,郎君不会拒绝的吧?”
真是意料之外,女子居然又一副好说话的模样,都说女人心难懂,裴昀切身体会到了。
萧馥闲怎么跟旁的女子不一样呢?
她持着蝴蝶游鱼蚕丝绣团扇,玉手纤纤宛如玉葱,裴昀思忖片刻,问道:“郡主玉手,真要用来学射箭?琴弦比箭弦柔软,学琴也难免指腹不留茧痕,箭弦锋利,可不止留茧那么简单。”
萧馥闲下定决心:“流血我也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