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雪听闻此声,低眸一看,看到一约莫是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仰头看着他,脸上尽是灰尘与血,好不可怜。
以他之武功境界,自然能察觉到四周对她心怀杀意者,这般小的孩子,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人对她不死不休。
他略一用力,将她托起。
陆千雪眼睫低垂,面上仍像砌玉堆雪一般,声音却比之平常柔和许多。
“你且一一道来。”
她便将自己是如何助了莺娘,又如何引起张府老爷追杀之事娓娓道来。
云涟说话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暗淡,时不时看陆千雪一眼,像是疑惑自己是否做错了一般。
周遭陆千雪旁九清山弟子听了,无不义愤填膺,他们本是容易气血上头的年纪,若不是有掌门陆千雪在此,恐怕顷刻便要上前打杀了暗处的追杀者。
陆千雪听完后面色稍霁,沉声道。
“你并无做错,吾辈之人,正当如此。”
说完陆千雪将剑一横,闭目间真气泗出,高声道。
“藏头鼠辈,还不出来!”
暗处黑衣人被真气振伤,不得不捂着胸口吐血,同时暗暗心惊此人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内力却这般深厚,本以为九清山陆千雪之名不过虚有其表,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
黑衣人一咬牙冲了上去,按理说,陆千雪武功远胜于他们,冲上去等于自寻死路,可他们本就因钱财做了张老爷的杀手,因财失义,令人不齿。但若一点伤不带就此逃去,恐怕更遭人唾弃,又如何立足于此行中。再说,他们也算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拥而上,那陆千雪难不成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三五黑衣人围了上去,却在离陆千雪十米处被内力震碎五脏六腑,跌倒在地。从始至终,陆千雪甚至没出过剑,只用那双冷峭双眸乜着他们。
云涟见状,心道陆千雪却是她生平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她心中一喜,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对查出母亲死因大有好处,可同时又生出一点忐忑不安。
正是思量时,却突然听见一道如雪嗓音,冰凉透骨。原是陆千雪问她。
“他们可有伤到你何处。”
云涟眨眨眼,将手上的伤给他看,又指了指几处脖颈上,胸口处致命伤。
他看了声音愈发冷,便下令众弟子将那五名黑衣人拿下。
“为财取命,想必也做好一日死在他人手里的准备。”
剑出鞘,云涟甚至还未看清他是如何挥剑的他便已合鞘,一道寒光挥出,刀光闪过间五人已没了性命。
“如此这般,倘若那张家人还不肯罢休,你便告诉他是与我陆千雪,与整个九清山为敌——”他看着低眉顺眼的少女,声音不禁放轻了些,“你亦可到九清山来。“
他自觉事已交待清楚,转身欲走之时却被少女拉住了衣袖。
“前辈剑法高绝,品行高洁,又救晚辈于危难中,本不该再生妄念,可晚辈心中实在佩服——还望前辈收我为徒。“
说完一撩袍跪了下来,头深深低下。
“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云涟不假思索道。
“为求高深功法,精尽此身。”
云涟此话说的也没错,只不过说的只是一半藏着一半,她确实是仰慕陆千雪武功,想要提升武艺,可最根底的想法,是欲要利用他的势力查出母亲死因。
而什么样的身份最契合,在江湖中,莫过于师徒。
陆千雪不禁蹙眉,他从未收过徒,亦未起过收徒念头。
可今日这孩子却实在是少见的令他心生喜欢,根骨清奇,敢仗义执言,又险些死在他人手里,死里逃生。
拒绝的话在嘴边却一时说不出。
陆千雪低眉问。
“令慈令严呢,他们竟舍得让你出走江湖。”
云涟淡淡答道。
“多年前便已仙去了。”
陆千雪一愣,望着她漆黑垂下的头顶,心里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他扣心自问,难道当真舍得让这孤女独自一日再回到那深波江湖中,若是她一时疏忽再遇不测,他可还能视若无睹,还能如往常一般行卧。
思及此处,他心中已有了几分决断。
半响,像是认命般长叹。
“也罢,今日也是你我有缘,偏偏让我遇见。也是我陆千雪命中注定与你有一段师徒缘分。”
云涟听了这话,心上一阵狂喜,简直不敢相信事情会这般顺利,叹道传闻中孤寒冷峭的陆掌门却比想象中好说话许多。
但陆千雪接着说。
“虽然如此,我却不能收你为徒。”
云涟的心随着他的话又落下。
陆千雪慢慢说。
“你可知,我并无收徒打算,若你确有此心,便在明日武林大会中胜上一场,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心性。”
武林大会并不限制门派年纪,不拘门派亦或者孤身一人,皆可参加。
云涟闻言,死死握住了双手,指尖泛白,半响,她仰头道。
“好。”
云涟所住客栈与陆千雪等人是同一间,半夜她见明月高悬,皎洁月光照进窗内,不由心上一动。
她思索着明日的武林大会,脑子里是陆千雪的话,胜上一场么,她并未有十成把握。
这些年来,她从未懈怠过,夙兴夜寐,未敢放松,家中所藏秘籍几近被她翻烂。
云涟自身天赋亦算得上是百里挑一。
可天下天才何其多。
昆仑的李长风,峨眉的裴珠泫,春台山的曲寂……皆是少年英才,早在十三四岁就扬名武林,有听闻一人一剑三日三夜斩江湖大盗者,有往年来武林大会夺冠者,有甚至被视为门派下一任结班人者。武林大会的排次为保公平,是完全打乱的,若是对上他们,云涟能否取胜,她只有五分把握。
可她是不管如何都要赢的,她要利用陆千雪九清山的势力,去查清母亲的死因。如若她不能查清这件事,她在接后的日子里陷入那永恒的梦魇中,再不能逃脱,那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决心要做的事。
哪怕是五分把握,她也要将其变成十分把握。
她的脑子里想着所学招式与功法,不时望着屋外,月明似水,她的心里却一阵烦躁。
索性睡不着,云涟披上外衣,握住她的刀——流风出了门,
流风是母亲所留之物,传闻那是母亲陪嫁之物,银亮的刀身,隐隐露出几分绯红来,刀鞘是赤红色,上环有一圈珠链。
客栈下恰有一片竹林,逢此时,正是四更天,天沉若墨,诸人俱已入睡,连鸡鸭也陷入沉眠,寂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竹叶簌簌而落,云涟脑子里装着事,挥动着刀身,以往练过千百遍的招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心想她真的能赢么,依云涟心性,并不是畏头畏尾之辈,可事关母亲,她实在无法淡定自若。
劈、砍、踢、刺。
云涟旋身挥下一招又一招。
她的内力在连绵不断的挥招下快速消耗,汗珠顺着她飘红的脸颊落下。
竹叶摇曳,竹影摇摆。
云涟的身影亦不断翻动。
她简直是不要命了得在打,肉体凡胎皆有极限,她却好像完全无所知一般。陆千雪在暗处看得不禁皱起了眉。他素来少眠,见今夜月光盈亮,便走下客栈想要看看,不成想遇见了云涟,他望着少女的身影,一阵沉思。
到底是为什么让她这般不惜此身,究竟她是为何这般。他心想。
不对,不对。
云涟咬牙想,还不够快,还不够狠,若在擂台上,她该如何取胜,她的手腕一翻,欲要想前劈去,却被忽如其来的一只手带着她往前一刺。
只是简单一刺,稍稍更改了轨迹,竟比她所挥出威力多上四五分。
云涟心上一惊,转身望去,竟是陆千雪。
陆千雪一袭白衣,乌发垂至腰间,竹影投落在他衣袖上,一时分不清是竹影还是衣上花纹。
他双目沉沉,鸦黑双睫微微颤动。
“前辈……!”
云涟惊叫道。
他却是不理会她,径直抓着她的手带着她打完了那套刀法,光是站在暗处看了一遍,便能模仿个八、九成,云涟暗自心惊。
直到最后一招收势,云涟欲要对他行礼道谢,却忽听他在她耳边幽幽道,他说话时并未放开抓住她的手,他的呼吸轻而缓,却由于过近的距离实打实地扑洒在她的颈上。
他说。
“你这套刀法暗藏十九种变化,若不是武学世家,亦或是武林名门,怕是难以拿出来。你的内功深厚,若不是自小习起,恐怕也难达到。我想,你要拜入我门下,绝非只是为了精尽己身,是也不是。”
他说话时一双沉黑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对上这双沉肃眼睛,一般人怕是会腿软心慌。
云涟亦因他的话心慌了几分,须臾后她便稳定了心神,想好了一套说辞,可她刚欲说出口便被他打断。
他的声音平静无比。
“但我的承诺亦不会变,若是你能在明日武林大会上胜上一次,我会收你为徒。”
云涟听了这话,望着他颤动的唇,沉静的侧脸,心一阵愣怔。
他对她的有意欺瞒竟半分也不在意么。
陆千雪放开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愣神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实际上要问他对她的有意靠近半分也不在意那是假的,只是他对她灵才根骨实在爱惜,对大多数人来说,哪怕再刻苦没有那份根骨武学之路便也到头了,可就算有那份根骨,又有多少人不爱惜最后沦为庸才的。
她的根骨极佳,一身武功又是这些年来勤学苦练方才能铸造的,陆千雪多少对她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陆千雪转身欲走际却被云涟拦住。
云涟深吸了口气,似乎是用尽了平生的勇气道。她的双目绯红,声音也有些颤抖,可确确实实是说出了。
“前辈,请您放心,晚辈绝不会做任何有违侠义、伤天害理之事,若违此誓,天人共诛,叫我云涟不得好死。”
对江湖人来说,发上这誓言可谓是极重的了,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四十岁时与十四岁时想的一样,云涟发此誓,可谓是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她说话时极为执着地望他,话语如珠子般落下,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她这一番话,被她的话惊了一惊,半响后才反应过来,声音缓缓。
“拭目以待。”
刹那后陆千雪见她清凌双眸,似乎还在等待着些什么,又补充道。
“你不必多想,今夜且好生歇息……”
他抿唇道。
“明日你与我一同去,也好看的分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