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神日临近,张家负责准备祭品,一两声鸡鸣后,张娘子便起了床,让昨天的那个小孩,也就是张敬文去集上买肉酒一类。
她动静大,再说沈汀等人也是借住在张家,实在不好赖床。沈汀收拾一番出来,张娘子看一眼他们三人以异乡人为由谢绝了他们想要帮忙的好意。
张娘子干劲十足:“这月轮到我家负责祭品,可得好好操办,免得神君怪罪!”
她动作一顿,疑惑道:“说来也奇怪,大郎昨日午时出去散心,怎么这时候了还没回来……”
“就是啊!”门外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与张娘子相仿,眼角虽生了几条皱纹,但面色红润,嗓门也大,她端着一叠淡粉色的纸张过来,气道:“我家张允恩昨日说要为新妇买胭脂,这一去到了现在也没回来。”
她看一圈一旁有些尴尬的沈汀三人,自觉失言,声音越来越小,索性闭了嘴。
张娘子用破布抹干净手,也同芸娘子坐在一起,她笑着解释:“使官见过他们,没事。”
芸娘子话匣子哗啦一声开了,能大声说话让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可一想到未归家的孩子,心里总有些担忧,芸娘无视张娘子的眼神,乐呵呵地把桃花纸撒钱似的递了一圈:“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了?不过,我估摸张允恩买完胭脂肯定又带着张钦乱逛。”
“谁知道——你怎么都给了他们?那你自己折什么?!”
“嗨,神君都庇佑他们了,让他们帮我折折纸怎么啦!”芸娘嗔她一眼,朝沈汀笑道:“多折,折不好也没关系的,这桃花纸过了香火,能保你平安。”
沈汀手残得不行,摸着粗粝的纸张如同摸着烫手的山芋,她苦笑:“那我要折什么?”
“桃花呀!主君喜欢桃花,偏偏鲜花谢得极快,只好折点纸花哄神君开心。”
芸娘嘴不停,却丝毫不耽误她的动作,手上几个飞舞,一朵桃花便栩栩如生地被放在桌上,沈汀手忙脚乱地折,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她瞧着芸娘手上的纸,忽然想到昨夜那名使官耳边随风而动的垂丝海棠。
她问:“使官耳边挂着的不是垂丝海棠吗?怎么折桃花?”
张娘子看不下去,拿过萧颂安折成一团的桃花纸,重新打开道:“那不一样,使官是使官,却不是这位神君的使官。据说神君之上还有一位神通广大的主君,主君独爱海棠,这位侍奉主君的使官自然戴海棠咯。”
“独属于?万孚村的神君没有独属于她的使官吗?”
芸娘飞快地折好一朵桃花,见方钰手上的桃花纸还没动,以为他手粗不会,便将方钰桌前剩下的桃花纸揽了过来,她头也不抬地回:“小郎君都说是万孚村的神官了,自然万孚村的百姓都是她的使官嘞!”
嚯,走的还是百姓为基的路子。沈汀觉得万孚村的一切诡异又新奇,她折出一朵不成样的桃花。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飘飘然。
怎么回事……仅仅只是折出一朵桃花便让她开心成这样?
芸娘瞧她的模样,笑岑岑地将一朵桃花别在沈汀耳边,映得花娇人也娇:“每每折桃花时总觉得很开心,相必是神君显灵。我们在积福嘞!”
好奇怪的说法,按照这样说,那她上班的时候折一屋子纸钱纸人,岂不是积了天大的福气?沈汀状态微醺一般,差点就要把她在殡仪馆上班的趣事和盘托出。
幸好这时候方钰出了声:“芸娘子,既然我们受神君庇佑,是不是也能参加示神典?”
他一边说,一边将沈汀身前的桃花纸不动声色地推远了些,手上动作不停,一支桃花栩栩如生的躺在方钰掌心。他将沈汀耳边的桃花摘下,与自己刚折出来的一并递给了芸娘。
沈汀脑子有些昏沉,看着方钰白皙的手将身前的桃花纸全部推开竟然产生了一种躁动,想要将那些桃花纸全揽回来。
在她蠢蠢欲动之时,张敬文终于提着肉回来了,明明才三四月份,他却累得满头大汗,他抬眼看了一圈折纸的几人,将装肉的布包递给张娘子,便凑到沈汀身边,神一般地点评一句好丑,便又嚷着倒霉,不慎被人泼了一身水,匆匆跑开了。
方钰将伸到一半儿的手收回来,见沈汀眼神渐渐清明,才又掩下去了那点焦躁,依旧坐起了端方的君子。三人莫名其妙地直起身,离桌远了些。
沈汀吐出一口气,大概明白了喜静不喜闹的方钰为何一改往日作风,突然问能不能参加示神典这件事了。
这也太他大爷的诡异了!
沈汀这口气吐到半截,被张娘子的惊叫声生生堵了回去——
“啊啊啊啊啊啊!人头!是人头!杀人了!!”
四人皆是一惊,还没起身,便又听见张娘子喊:“是桃花斑!是神罚!”
她的声音忽然没了,接着是更凄厉的一声:“是张允恩呐!”
芸娘仿佛被钉在原地,沈方萧三人立即起身奔向后厨。沈汀在慌乱中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银镯不见了!命案在前,沈汀只好压下这件事。立刻取了小木箱同两人一齐冲到张娘子身侧。
人头被切割得极为粗糙,正放不住,只能倒在案板上。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沈方萧三人的视线。看见尸体的那一刻,萧颂安同沈汀方钰打了个眼神,趁着大家注意力还在尸体身上,他握着剑柄慢慢退了出去。
张娘子被吓得不行,沈汀带上手套,也顾不上烧不烧苍术一类了,她平复几下,上前几步打算为张允恩验尸。
“住手!”
沈汀被吓得一抖,和方钰循声望去,却看见了嘴唇发白的芸娘。
“是桃花斑……外人不许动张允恩,叫里正来……”
沈汀被张娘子神色冷肃地推到一边,站在沈汀身侧的方钰打量了一下张娘子和芸娘,觉得有些不对劲。
很快,里正带着人过来了,看见张娘子和芸娘先称呼了一声:“嫂嫂。”
沈汀脑海里“叮”了一声,张娘子和芸娘是平辈?还是里正的嫂嫂?完了,这小村子还是搞的族长宗法那套。
里正进来看了一眼人头,下了判断:“确实是桃花斑无疑,允恩进不了后山了。让人扔进林里吧。”
方钰上前一步,拿出玉牌朝里正亮明身份,他质疑道:“据我朝律令,村庄内发生命案,需得上报县衙,县衙指派仵作初检,再逐级上报。张里正,你这般做事,是不准备将我朝律法放在眼里了么?”
张里正懵了。
方钰看他一眼,微眯了眼继续道:“若不上报,依《律》可判流放。”
张里正终于缓过神来,他朝方钰行了草礼。很快改正了自己的错误,恭敬道:“卑职见过提刑官。不是下官故意如此,只因村庄仵作极少,齐仵作死后,便再没人学这个了……”
于此同时,萧颂安铩羽而归,额角的鬓发有些散乱,他逆光一脚踏进来,看见张里正及一众跟班,先是冷笑了一下:“阻挠提刑官办案,你好大的胆子!”
萧颂安恨不得将目光煅成一把刀:“万孚村真是好样的,仗着距县衙一月路程,便敢只手遮天!”
“我想着先去找里正借人手,不料一路上听见人互相招呼,猜出这村亲缘关系甚重,便打算驾马前往急递铺。没想到这厮居然命人来拦。”
“下官岂敢!实在是天气渐热,又无仵作,只好先埋,等县衙县尉带着仵作过来验尸,此是迫不得已之举啊!”
好家伙,来反月余,等到人来,尸体早就烂在土里了!
沈汀往前一步:“不用找仵作了,我就是仵作。”
张里正一挑眉:“你?仵作?还是个女人。”
“怎么,她不可以么?”方钰将玉牌收了回来,左手手指慢慢摩挲着边缘,一看便知晓他要护到底,死磕到底了。萧颂安懒懒散散地靠在一边,将剑抽出来转着玩儿。
张里正咬着牙退了一步:“下官不敢,小娘子请吧。”
沈汀刚刚套上手套,便听到门外忽然沸反盈天地开始闹腾:“张敬文那小子呢?!赶紧出来!你们这房简直他龟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张钦爱赌,张允恩爱淫,张敬文爱偷,张娘子,你看看你儿子给我的银子是什么!他龟孙的是人手!”
沈汀手一抖,一颗心沉下来,赶紧开始验尸。方钰同萧颂安对视一眼,跟着张娘子,里正出了门。